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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前我死去的家
作者:东野圭吾
内容简介
我是个不会笑的孩子,仿佛被孤零零丢弃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沙也加对小学以前的童年毫无印象。 为找回记忆,她和前男友来到父亲生前常独自前往的、神秘荒凉的别墅。 种种迹象表明,这幢别墅的的人似乎在二十三年前的某一天全部消失,再也没有回来。 当看到一架钢琴的时候,沙也加禁不住喃喃自语:从前我来过这里。
序幕
陪伴我度过童年时代的那栋老屋要拆的消息,是在一个月前,过去曾是我父亲的人写信告诉我的。这当然是他和我过去的母亲商量后的决定。他们几年前就搬离了那栋老屋,如今在临近海滨的公寓里过着悠闲的生活,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安度晚年。
信上不仅写明了老屋拆除的日期,还具体到动工的大致时间。想必他们期待我在这一天的这一时间前回到那栋老屋吧。
只是我要辜负他们的期待了。这当然不是因为我不想和他们见面,再怎么说,他们也曾是我的父母,拒绝他们是说不过去的。我只是害怕,怕那栋老屋里会存在一些超乎我想象的回忆。
拆除老屋的当天,我窝在自己的公寓里,听音乐看书打发时间。我没有出门,因为我谁都不想见。
然而尽管我摆出听音乐看书的样子,脑海里想的却全是那栋老屋。我从前复习迎考时待过的房间,全家围着暖炉看电视的客厅,为了知道晚上吃什么连书包都来不及放就去偷看的厨房,还有壁橱、窄廊和光线昏暗的储藏室。
眼前仿佛浮现出那栋老屋被拆毁时的景象:墙壁被砸碎,地板被拆除,柱子也被折断。柱子上或许还挂着那只一周会误差五分钟的老旧壁钟,墙上可能还贴着那幅印有报社名字的好几年前的挂历。而窄廊上,想必也依然留有那块直径约三厘米的焦痕吧。那是我念小学时用放大镜烤的,当时被父亲一顿好骂,吼得我耳膜都差点震破。
诸如此类的胡思乱想在我脑海中来了又去,最后,记忆里的那些画面渐渐模糊,只剩下变成深褐色的记忆碎片。
说到房屋,还有另一栋我无法忘怀的屋子。
与我幼时居住的那栋纯日式房子不同,那是栋富有异国情调的白色小屋,静静地伫立在人迹罕至的山中。
一想起那栋小屋,我至今仍忍不住全身发抖。难以言喻的恐惧压迫得我胸口作痛。一个人睡在床上时,简直恨不得用毛毯蒙住头。
但另一方面,也有类似怀念的情绪涌上心头,甚至仿佛有某种事物在呼唤着我。
不过我决不会再前往那里。我很清楚,为了我自己着想,还是彻底死了这条心吧。
我曾和一个女人一同去过那栋白屋,目的是寻找某样东西。其实我和她都不知道要找的是什么,只是一种在那里可能会有所收获的朦胧期待,促使我们踏上了那段旅程。
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是对是错。
那是两年前的事情。
第一章 01
我在家里接到了一个电话,那是一切的开始。
一听声音我便辨出了对方是谁。那带着几分稚气的独特嗓音,让我内心一阵激荡。但我还是刻意用例行的口气问:“请问您是哪位?”本来是想在她面前逞点强,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,这样做未免太无聊。
“噢,我是中野。”她报的不是原来的姓氏,而是结婚后改的夫姓。看来她也在以她特有的方式逞强。
“中野?”我继续装作想不起来的样子。
“啊,不好意思。我是仓桥,仓桥沙也加。”
“是你啊!”我一副终于反应过来的口气,演技拙劣。
“前几天的聚会上多承你关照了。”说完,她陷入了沉默,仿佛不知道如何接口。这也难怪,“前几天的聚会上多承你关照了”——这句寒暄本身就与事实相去甚远。
我对着话筒轻笑了一声。“话说回来,那天我们几乎没怎么聊过呢。”
“是啊。”沙也加似乎也放松了不少,“你只顾着和男同学说话,都不来我这边。”
“你还不是一样,一直在躲着我。”
“没那回事。”
“是吗?”
“是啊。”
“呵……”我拈起桌上的自动铅笔,咔嚓咔嚓地按出笔芯。难堪的沉默持续了几秒。“算了。”我说,“那你今天打电话过来是为了什么事呢?纯粹的闲聊?”
“才不是。”话筒里传来沙也加的呼吸声,虽然很轻微,但我还是察觉到她的气息有些紊乱。她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:“我有事要和你见面,你有时间吗?”
我有些惊讶,没想到她会主动提出见面。望着铅笔芯,我问道:“什么事?”
她顿了一下,回答:“在电话里说不清楚。”
耳朵贴着听筒,我不禁开始浮想联翩。脑海里涌现出若干好似三流言情小说的故事情节,但我实在不相信沙也加会为那种事打电话找我。不过我还是问了一句:“这件事和我们俩有关系吗?”
“和你没关系。”她立即否定,“是我自己的问题。不过我希望跟你谈谈,还要请你帮个忙。”不等我回答,她又抢先说道,“你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。”
我内心涌起强烈的好奇心,但还是按捺着继续问道:“这件事你丈夫知道吗?”
“他现在不在。”
“不在?”
“他去美国出差了。”
“这样啊。”我用食指将铅笔芯推了回去。
“不过你别误会,”她的呼吸又有些紊乱,“即使他在也无济于事。”我沉默了,完全摸不着头脑。但从她的口气里,我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程度,看来需要谨慎对待。
“你还是再好好想想吧。”我舔了舔嘴唇,“其实还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,不是吗?从某种意义上说,我们现在见面非常危险,你明白吗?”
“我明白。我是深思熟虑后才拜托你的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求你了!”她艰难地说。我仿佛看到了她固执的模样:眼睛定定地望着远方,眼圈也泛红了。
我叹了口气,略显生硬地说:“明天下午我有空。”
“谢谢。”她回答。
从高二到大四这六年时间里,我和沙也加是一对恋人。不过我们之间并没有炽热的情话,也没有特别浪漫的回忆。不知不觉中,就已交往六年了。
为我们的关系画上句号的,是沙也加。
“对不起,我喜欢上别人了。”
她没有说出“我们分手吧”,只是沉默地垂下视线。但一切已尽在不言中了。我们曾经约定过,彼此不束缚对方,不向对方撒娇,想结束关系就坦白挑明。所以我虽然恋恋不舍,却也无法开口挽留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面对低头不语的她,我只回了这一句。此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。
重逢是在七年后的初夏,在新宿举办的高二同学会上。不可否认,我选择出席有期待见到沙也加的因素。
在会场上,我一边和长了岁数的同学们谈笑风生,一边用眼角余光寻觅她的身影。正如我期待的那样,她也来了。过去我们交往时她那纤瘦的身材,如今已有了几分女性的圆润,化妆技巧也高明了许多,成功塑造出沉稳的气质。但不经意一瞥间,我发现她依然透着少女般的危险气息,与和我交往时一般无二。确认了这一点,我终于略感安心。因为这才是沙也加的本质,失去这种特质的沙也加是无法想象的。她与人群稍稍拉开距离,保持着自己的独立领域,警惕的眼神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四周。
我感觉到她向我投来了目光。如果我当时迎上她的视线,也许我们就会攀谈起来。但我假装没注意。
同学会的气氛渐渐热烈起来,大家开始轮流发言。轮到沙也加时,我低下头,望着手上兑了水的酒杯。
四年前结了婚,现在是全职太太,这就是沙也加的近况。丈夫在贸易公司上班,很少在家——这种事情司空见惯,以前根本无法想象从她口中会听到如此平凡的话题。
“有孩子吗?”以前当过班委的女生问,这也是照例要问的问题。我喝了一口兑水后稀释的酒。
“嗯……有一个。”
“男孩吗?”
“不,是女孩。”
“几岁了?”
“快三岁了。”
“那正是最可爱的时候呢!”
对于前班委的话,沙也加没有立刻搭腔,停了片刻后,才以比刚才更轻的声音回应道:“嗯,是啊。”我不由得抬头看了她一眼,因为感觉到她的声音里隐藏着很深的痛苦。但除我之外,谁也没有发现她那轻微的不自然,下一位同学紧接着开始了发言。
沙也加取出手帕,轻按在额头上,仿佛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表情。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,她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。我又凝视了她片刻,她似乎感受到了我的视线,转头望向我。这是我们那天第一次目光交会。
但只对视了片刻,我就低下了头。
结果我和沙也加始终未交一言。回到家解开领带时,我忍不住问自己:跑这一趟究竟是为了什么?同时我也有种预感,今后恐怕再也见不到沙也加了。
但一个星期后的今天,她给我打来了电话。
我们约定见面的地点,是新宿一家酒店的咖啡厅。四点五十分,我在服务生引领下入了座,沙也加还没来。我点了杯咖啡,环视着不算宽敞的大厅,心里嘲笑着自己。比约定的时间整整早到了十分钟,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呢?即将出现在这里的,已经不是那个女大学生沙也加了,她早已成为一个贸易公司职员的太太。
内心另一个声音又在反驳:不,我并没有抱任何期待,只是听到她沉重的声音,来替她排解心事而已。她不是也说过,我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。
原来的声音立刻反唇相讥:这话好像让你很飘飘然,在心里反复回味嘛。连对丈夫都不能说的话,却愿意告诉我;即使已经嫁为人妇,内心依然爱着我——你不就是这样期待的吗?快死心吧!做这种无聊的梦,只会落得自讨没趣。
我根本没想那种事,我只是——
四点五十五分,沙也加出现了。
看到我,她胸口不易察觉地起伏了一下,然后走了过来。她身穿清新的浅绿色套装,内搭一件白衬衫,裙子短得让人感觉她才二十三四岁。剪的短发也很适合她,随便拍张照片就可以直接上主妇杂志封面。
“我还以为是我先到呢。”她站在餐桌旁说道,脸上泛起一丝红晕。
“我前面的事情提前结束,就先过来了。你别站在那儿,坐呀。”
她点了点头,在我对面落座,向经过的服务生点了一杯奶茶。我喝咖啡,她喝奶茶,一如当初。
“你家住在这附近?”她望着餐桌问,不时偷眼觑我。
“不是,搭电车过来要换两趟车。不过也不算很远。”
“那为什么要约在这里见面?”她转了转眼珠,打量了一下大厅。
“我只是想找个我们俩住处中间的地点,不过还是离我更近一些啊。你现在是住在等等力吧?”
听我这样一说,她不禁微微瞪大眼睛,应该是对我知道她的住处感到意外。其实这是前几天她在同学会上说的,我听后便记在了心里。这时她似乎也想起了这件事,唇边露出一抹微笑。
“我还以为我讲话的时候你没听呢。”
“那我讲的话你没听吗?”
“听了,你好像正在积极打拼啊。”
说到这里,沙也加点的奶茶送过来了。等她喝了一口,我问道:“我家的电话号码你是从哪儿打听来的?”
“是工藤告诉我的。”
“我猜就是。”
工藤是同学会的组织者,那家伙从前就很热心,一到节日盛会更是活跃。他也知道我和沙也加过去交往过,这回沙也加找他要我的电话,难免会让他浮想联翩。这一点沙也加不可能想不到,但她依然不管不顾,看来果然有很要紧的事情。
我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名片,放到她面前。
“你住在练马区?”她端详着名片问。
“因为我想离大学近一点嘛。”我任职的大学位于丰岛区。
“理学院物理系第七讲座
……和那时候一模一样呢。”
“唯一的长进就是多了个助教的头衔。”我自嘲地哼了一声。
“很快就会变成副教授吧?”
“还早得很呢。”
沙也加凝视了一会儿我的名片,舔了舔嘴唇,抬起头。
“没有其他的名片吗?”
“其他?没有了。这是什么意思?”
“该怎么说呢,文字工作……是这样讲吧?那天同学会上我听人说,你也从事这方面的工作。”
“哦,”我点点头,啜了口有点变凉的咖啡,“那是打零工来着,连副业都算不上。”
“可是都在杂志上连载了啊!”
“不过是三流科学杂志啦,而且也不是每期都有,只有遇到合适题材的时候,编辑部才会跟我约稿。”
那是一本由报社发行的月刊杂志,其中有个栏目叫“科学家看社会现象”,内容是请被人们广泛认为疏于世事的科学家针对社会热点问题,从科学的角度发表看法。杂志的总编辑和我们那儿的副教授很熟,本来是向他约稿的,但那位副教授说不想写这种无聊的文章惹人笑话,就推给了我这个直接下属。我记得第一期的标题是“关于职业棒球的选秀制度”,之后共有七期刊登了我的文章。
“不瞒你说,一听说上面刊登了你的文章,我马上去图书馆找那本杂志,不过没找齐,只拜读了其中三期。”
“是吗?怪难为情的,我的文笔很糟,让你见笑了。”想起沙也加过去念的是文学系,我便这么说道。
她摇了摇头,“写得很精彩,而且主题也饶有趣味。”
“那就好,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读者的感想。”我又喝了一口咖啡,望着她的脸问,“对了,你找我有什么事?”
沙也加做了个深呼吸,似乎在最后确认自己的决定,而后拿起旁边的提包,从里面取出一个茶色信封。她把信封往掌心一倒,掉出一根黄铜色的金属棒和一张折叠起来的纸。她把这两样东西放到我面前。原来那看似金属棒的东西是把黄铜钥匙,手握的部分是个狮子头像。我展开那张纸,是一幅黑墨水画的简单地图。
我抬起头:“这个是……”
沙也加缓缓开口:“我父亲的遗物。”
“你父亲过世了?”
“去年这时候走的,死因是心肌梗塞。”
“是吗……”我并无特别的感慨,毕竟我和她父亲从未会面。
我握了下黄铜钥匙,沉甸甸的。那张手绘地图看似是通往某处的路线图,图上唯一标注了地名的,是右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车站。
车站名为“松原湖站”,印象中这是长野小诸那一带的车站。“那么,这些东西怎么了?”我问。
“我希望你去一趟地图上画的这个地方,”她说,“和我一起。”
我错愕地瞪大双眼。“我?和你?为什么?”沙也加伸出右手,从我手中拿过黄铜钥匙。她的指尖碰触到了我的掌心,雪白细长的手指异常冰凉。
“我至今都对父亲生前的行踪无法释怀。”她静静地开口道,“父亲爱好钓鱼,假日时常一个人出门,但有时又会发生很奇怪的事情,比如出门的前一天什么准备都没做,没买鱼饵,钓具也不齐,这种情况岂不是铁定会空手而归吗?不只如此,回来后连鱼竿也不整理,平常他可是绝对不会忘记的呢。”
“你认为他是借钓鱼的名义去了别的地方?”
“我只能这么想了。”
“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吗?”
“嗯……两三个月一次吧。当然我去上学或上班的时候是不得而知的。”
“关于这件事你问过他没有?”
“问过一次。我问:‘爸爸,你真的是去钓鱼吗?’他回答:‘当然是真的,这还用问吗?不要因为我没钓到就嘲笑我哦。’虽然没挨骂,但他的口气明显不太高兴。我确信他是在说谎,不过当时我以为他是出去和女人幽会了。我母亲已经过世好几年了,他有了意中人也不稀奇。”
“你的推测很合理啊。”我两肘支在餐桌上说。
“想到去世的母亲,我心里有些失落,但也有点期待,也许过些日子他就会把那个女人介绍给我。”她浅浅一笑,旋又恢复严肃的表情,“可是直到父亲撒手人寰,那样的女人也没出现,证明我的猜测是错的。到最后我也不知道父亲究竟去了哪里,一年时光就这样过去了。但最近我找到了这把钥匙和地图,是在父亲去钓鱼时背的背包里发现的。”
“这样啊。”我重又看了眼地图,抬起头,和她四目相对,“你猜想你父亲是去了这张地图上标示的地方?”
沙也加点点头。
“然后你想弄明白那里究竟有什么,是吗?”
沙也加再度点头。
我伸手去拿咖啡杯,想起咖啡已经喝光,于是作罢。
“那你一个人去不就行了嘛,我就没必要跟着去了吧?”
“那个地方我很陌生,一个人去心里不安。”
“那就约上别人一起去啰?”
“这种事我没法拜托别人啊,而且我也没有可以一起出门旅行的朋友。”沙也加垂着头,两手攀在椅子上,前后晃荡着身体,这孩子气的动作和过去一模一样。
“我不太懂哎。”我说,“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,就是想探索父亲的小秘密罢了,没必要这么着急啊。等你丈夫回来,让他开车载你过去,就当一起出门兜个风不好吗?你们还有女儿,一家三口——”说到这里我戛然而止,因为她突然抬起头,目光严峻地望着我。我有点惊慌失措地问:“怎么啦?”
沙也加眨了眨眼睛,慢慢垂下视线。看得出她是为了忍住泪水才眨眼的,只是我不明白,为什么她会在这种场合忍不住想落泪。
看到她又一次低下头去,我也暂时缄口不语。我想等她打破沉默。
这其中一定有隐情。纵使对父亲生前的行踪抱有疑问,她也不可能只为这点小事便向前男友求助。然而待她道出缘由后该如何处理,我却还拿不定主意。我在心里告诫自己,必须慎之又慎,因为我已经洞察到自己的弱点,就是内心深处怀有莫名的期待,或许和沙也加会再续前缘。沙也加微微抬起头,眼圈并没有红。她似乎在为某事犹豫不决,一直望着远方出神,但旋又注意到了什么,缓缓收回目光。我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,她是在看一对正走进咖啡厅的年轻情侣。个子娇小的女孩穿着短到露出大腿根的裙裤,上身是件袖口宽松飘逸的T恤;高大的男孩则是polo衫搭牛仔裤,两人的皮肤都晒得很黑。
沙也加望着他们,嘴角露出微笑:“跟以前的你真像,衬衫袖子里露出的手腕黑黝黝的。”
“是啊。”学生时代我参加过田径比赛,项目是短跑和跳远。
她转过脸直视着我,“你还记得高中时候的事情吗?”
“当然记得啦。”
“我也是。”说着,她看了看我的胸口,又将目光移向我的脸。“那初中时候的事情呢?还记得吗?”
“有的记得,不过很多都忘了。”
“小学呢?”
“那么早的事情,早忘得差不多了,连同伴的长相都想不起来了。”
“但还是有印象的吧?比如郊游啊、运动会啊什么的。”
“运动会我记得很清楚呢,尤其是赛跑,最后没拿到第一。”
“真的吗?那还挺意外的。”她笑了笑,又问,“那之前的事情呢?”
“之前?”
“就是上小学之前,你有记忆吗?”
“你这可问倒我了。”我交抱双臂说,“有一些模糊的记忆碎片,像是跟附近的小孩玩呀、被爸爸骂呀,不过具体的细节都记不真切了。”
“可是,”沙也加说,“大概的印象还是有的吧?比如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,周围是些什么样的人。”
“差不多吧。”说着,我向她微微一笑,“怎么忽然问起这个?”
她重又露出迷惘的表情,舔了舔嘴唇说:“我是一片空白。”
“空白?什么空白?”
“就是儿时的记忆啊。”她轻吸了一口气,接着说道,“那时住的是怎样的房子,邻居都是怎样的人,完全不记得了。我之所以想去那个地方,就是为了找回记忆。”
啊、幼儿园入学仪式啊,看到那些照片没有想起什么吗?”
“父母给我拍了很多照片,所以家里光儿时的相册就有两本,但真正幼年时期的照片却一张也没有,相册第一页上贴的就是小学开学典礼的照片。”
“怎么会有这种事!”
“是真的,有时间拿给你看看,就放在我家里。”
“那你上小学之前的事情,你也没听父母回忆过吗?”
“嗯……”沙也加侧头思忖着,“倒不是完全没有,像出生后过的第一个女儿节、新年什么的都提到过。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我五岁那年差点走失的事,听父母说,当时他们急得脸色大变,到处找我,最后发现我在家里的储藏室里睡着了。”
“他们说起这段往事时,你也没有任何印象吗?”
“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呢。”她轻轻叹了口气,“就连父母提起的时候,也不是那么津津乐道的口气,只平淡地说有过这回事而已。”
“有过这回事啊……”
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?我思索着。沙也加毫无儿时的记忆的确很奇怪,而她的双亲没有留下任何关于那段时光的记录,同样令人费解。不管什么样的父母,在小孩刚出生的头三年里都会铆足了劲拍照,甚至为此专门购置相机的也不在少数。
“话说回来,你以前一个字都没跟我提过呢。”
“遇到你的时候,我对这种状况已经习以为常了,更确切地说,我已经放弃了。只是我没有儿时记忆的意识一直都在,和你交往的时候也从未忘记过。”
我叹了口气,放在餐桌上的双手时而交握,时而松开。她所说的事委实超出了我的想象范围。
“也就是说,你认为由于某种特殊的缘由,你丧失了童年的记忆?”我整理了一下思路问道。见她点头,我又问,“而你期待这个地方有寻回记忆的线索?”我指了指桌上的地图。
“因为我很眼熟。”她说。
“对什么很眼熟?”
“这把钥匙。”她拿起黄铜钥匙,“这把狮头钥匙我见过,不过不是在上小学以后,而是之前。我觉得如果从这把钥匙着手调查,一定能找回我的记忆。”
我再次交抱双臂,靠在咖啡厅的沙发上,不自觉地低吟了一声。
“我不是很理解,这件事对你有这么重要吗?当然,我明白你一直为此感到烦恼,但现在你不是已经习惯了这种状况吗?那这样就可以了呀。我虽然有童年的记忆,可是根本不值一提,有没有这种东西,对今后的人生并不会有多大的影响啊。”
沙也加用力闭上眼睛,又慢慢睁开,似乎在努力压抑内心的焦躁。她说:“对现在的我来说,这是十分必要的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我最近才发现,自己欠缺了很重要的东西。反复思索原因之后,我终于想到儿时记忆一片空白这个疑点。”
“你怎么会欠缺什么呢?”
“确实欠缺啊。”她固执地说,“我知道的,也只有我自己知道,我是个有缺陷的人。”
听她说出这种意想不到的话,我不禁有些不知所措。
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”我焦急地问,“为什么你会这么想?”
她摇了摇头:“我不想在这里说。”
“那什么地方可以说?”
“如果去这里应该可以。”说着,她把手放在那张地图上,“只要去了这里,找回记忆,我就会把一切告诉你,相信你也会理解的。所以我才希望你和我一同前往。”
我挠了挠头。“你这话听得我一头雾水。”
“对不起,我也觉得自己说的话莫名其妙,但眼下我只能说到这种程度。”她又垂下头。
依我推测,沙也加存在某种精神上的烦恼,为了彻底解决问题,才把寻找失去的记忆当成了救命稻草。我不是不想帮她这个忙,但如果不了解她的烦恼所在,也不可能轻易插手。
“我不能和你一起去。”我说,“我觉得我不是妥当的人选,应该还有其他人比我更合适。”
“我这么恳求你都不行吗?我已经坦白到这个地步了。”
“可是你并没有完全坦白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,你为什么如此烦恼,我全都一无所知。不过或许这样也好。”
她欲言又止,是疲于解释,还是觉得再说也白搭,我无法判断。她伸手去端茶杯,但杯里早已空空如也。
我们俩都沉默下来,周围的嘈杂愈发分明。我望了一眼刚才那对小情侣,他们正在愉快地嬉笑。
“好吧。”隔了半晌,她终于开口了,声音很轻,“或许我不该来找你,你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,不可能再对前女友的烦恼一一奉陪。”
“你有烦恼可以随时找我商量,只要不是这种性质。”
“谢谢你。不过,如果不是这种性质,恐怕我也不会向你求助了。”说着,沙也加露出落寞的微笑。
她把地图和钥匙收进包里,欠身站起。我伸手去拿餐桌上的账单,不料她也同时抓了起来,一时间形成僵持的局面。
“我来付吧。”
她摇了摇头。“是我找你出来的。”
“可是——”我用力想抢过账单,就在这时,我看到了沙也加的左腕内侧。那里蜿蜒着两条与表带平行的紫色伤痕。我松开了手,不知该说什么好。
可能她也注意到了我的视线,把抓着账单的手藏到背后。
“我去结账了。”她迈步走向柜台,左手依然藏着。
我在咖啡厅门口等她。她左腕上的伤痕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,或者应该说,乍见时的震惊久久无法消失。
沙也加回来了。她低着头,表情像个害怕被训斥的孩子。
“多谢招待了。”我说。
“不客气。”她的声音低不可闻。
我们并肩走出酒店大门。我本想步入地下通道,她却停下了脚步。
“我搭出租车回去。”
“是吗?”我点点头。但我们并没有就此道别,而是面对面站着。三个身着西装的男人从我们身边走过。我向她走近一步,“你不担心你丈夫知道吗?”
“什么?”
“如果我们两人结伴同行,这件事不会传到你丈夫耳中吗?”
“噢……”仿佛解开了一个死结一般,她的表情放松下来,“我会尽量小心的,而且那个人至少半年内不会回来。”
“这样啊。”无数念头在我脑海中盘旋,我又犹豫了。
沙也加抬头望着我,“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了?”
我舔了舔嘴唇说道:“下周六你有空吗?”
她顿时松了口气,“有空。”
“那你周五晚上给我打个电话吧,具体情况到时再说。”
“好的。”她眨了几下眼睛,“谢谢你。”
我瞥了一眼她的左腕。她注意到我的眼神,便用右手握住那里。我移开了视线。
“你不搭出租车回去吗?我可以送你一程。”她的声音比刚才开朗了不少。
“不用了。”
“好吧……”
我迈步向前,沙也加则留在原地。当我穿过酒店前的马路回头看时,发现她依旧在目送我。我朝她挥了挥手。
的歌呢,我心里想着,出声问道。以前她常放Yuming的歌给我听。
喇叭里传出皇后乐队
的歌,但不是原唱。沙也加说,是乔治·迈克尔
唱的。
“其他还听些什么歌呢?”
“邦乔维
之类的。”她回答。她的爱好全变了啊,我在心里感叹。这也难怪,毕竟我们之间有那么久的空白。
堵车不算严重,大约一小时后便到了须玉。但我们等了好一会儿才出了收费站,因为去清里的车太多了,几乎都是一男一女的组合。想必在旁人眼里,我们也是一对来享受周末的情侣吧。事实上在学生时代,我们的确去清里住过一次。记得当时我们住在仿佛图画书上才会出现的那种简易旅馆里,吃的是味道不怎么样的法国菜,那手工红肠真是难吃死了。
正当我们混在车流中,沿着银杏树成列的国道一四一号线——也就是俗称的清里线开始北上时,旁边的沙也加突然扑哧一笑。
“你笑什么?”我问。
“我想起以前来这里时的事了。我们住在一个简易旅馆里,对吧?”
“嗯……”其实我也想起来了——我把这句话咽了回去。
“一看到那栋房子,你差点拔腿就跑,还说才不要住这种活像情人旅馆的地方。”
“说起来是有这么回事。”我不自然地笑了笑。
“最后没办法还是住了下来。第二天在清里的街上闲逛时,你又吓了一跳,因为好长一排全是花花绿绿的土特产店。”
“我可真是被打败了。”
“然后你一直吵着赶快回去赶快回去,害得我都没能好好买点礼物。”
“光是走在那里都很难为情。”
“是有一点哦。”
我们俩干笑起来。我思量着要不要问她:“顺便去清里转转吧?”但终究没有说出口,用力踩下了油门。
开着开着,路边开始出现装修华丽的咖啡厅和以当红艺人的名字命名的店铺。一切都与那时无异。看样子这特色往后也不会有任何改变,因为连正在施工的建筑也拥有同样的氛围。
再往前开了一会儿,左边出现一条岔道。从那里拐过去,就是我们以前漫步过的清里小镇。但我毫不犹豫地笔直前进。
“你父亲每次都开车出门吗?”
“是啊,他以前是出租车司机。”
哦对,我想起来了。高中时曾经听她提过。
“如果冬天开车来这一带,防滑链就是必不可少的了。”
“这么说来,父亲汽车的后备厢里的确总放着防滑链,不过我以为是为了防备突然下大雪,并没有多想。”
“说不定他是为了方便随时来这里才配备的。”
“有可能。”沙也加点头。
在绿荫环绕的道路上开了一段时间,过了小海线的铁路道口后,民宅逐渐增多。十几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排成一队,走在路上。
穿过海之口镇,驱车十来分钟后,公路上出现松原湖入口的指示牌。再往前开,又出现一个向右的箭头标志,指向松原湖车站。我便在那个路口右转。
松原湖车站很小,乍看几乎和仓库没差别。入口上方挂着一块木牌,上面用毛笔写着“松原湖车站”,固定木牌的钉子已经锈迹斑斑。昏暗的候车室比我学生时代租的单身套房还要狭小,角落的书架上,放着几本《少年JUMP》、《少女FRIEND》之类的漫画杂志。
墙上贴着手写的列车时刻表,从表上看,电车约一个半小时一班。可能是刚开走了一班,候车室和站台上都空无人影。我和沙也加穿过无人的检票口,来到站台。单线的铁轨洋溢着异国情调。
“那张地图给我看看。”我对沙也加说。她从包里取出那张旧纸。
地图上标示的路线是从松原湖到左上方的一个黑点。要抵达目的地,看来需要经过一条狭长曲折的小路。这条小路上有“三棵松”、“石碑”等标记,其中距离目的地最近的标记是“狮子”。这个标记的含义我自然无从得知,但与那把狮头钥匙有关系却是错不了的。
“只能开过去看看了。”
我本来是自言自语,旁边的沙也加却回了一声:“是啊。”
从车站再次上了国道,掉头往清里开了一小段后,我依照地图的指示,在那个十字路口右转。从这里开始,陡坡渐渐多了起来。
很快到了稻子汤与松原湖的交叉口,我拐向松原湖方向。
不一会儿,右手边出现了一个小湖。湖边稀稀落落地散布着免费停车场和宾馆,尽管正是周末,景象却不是很热闹。
继续向前,民宅愈来愈少,不久一片森林映入眼帘。森林的入口处并排种着三棵松树,想必这就是“三棵松”了。我不假思索地开了进去。
从地图上看,这片森林里有一个标记“石碑”,应该从那里进入细窄的岔道,但具体方位却很难辨别。开着开着,前方突然一个又一个急转弯,弯道过后,道路变得焕然一新,而且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条辅路延伸出去。我试着拐进其中一条,只见郁郁葱葱的森林深处,掩映着几栋西式风格的建筑和小木屋。看样子这一带是别墅区。根据路口矗立的路牌上的说明,附近的森林已被悉数划分成整齐的棋格状,而且每条道路都有一个雅致的名字。
“我都不知道这里竟然有别墅区。”沙也加说,“地图上的那个黑点,会不会也是某栋别墅?”
“有可能。现在的问题是,‘石碑’在哪儿?”
“我想不在这附近。如果在这一带,与其用难找的标记,不如直接注上路名更一目了然。”
“说得也是,那我倒回去吧。”
我们穿过森林,回到来时的路上。从车里看到好几栋别墅,但几乎都空无一人。
离开别墅区往回开,正在森林中穿行时,沙也加突然叫了一声:“咦,你看那个!”我放慢车速,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。路旁竖着一块约一米高的四方形石头,几乎已掩埋在杂草丛中。这石头看上去是天然的,但多少也有点石碑的模样。石头旁就是一条小路,不过又细又窄,恐怕只有好奇心特别强的人才会进去。路铺得也很马虎。
“应该就是这里了。”我说,“进去看看吧。”
在车轮的嘎吱嘎吱声中,我们进入了这条坑坑洼洼的小路。没过多久,路上连随便浇的那点水泥都没有了。就在路况改变的地方,盖着一栋看似公司仓库的建筑,已经朽败不堪。
我继续驱车前进,路两边茂盛的杂草划过车身。
转眼到了一个丁字路口,和地图上标示的完全一致。我停下车,扫视四周。最后一个标记应该就在这里。
我看到右边有一块小小的路标,路标上没有文字,而是用白色油漆画了图案。虽然已剥落大半,很难辨识,但可以肯定是只狮子的侧面像。我一言不发地转动了方向盘,沙也加也默默无语。
往里开了十米左右,路左边出现一座建筑。那是栋灰色的房子,由于周围都被灌木和杂草覆盖,从远处只能看到二楼以上的部分。
我在房子前停下车,路已到尽头。我关掉引擎,透过挡风玻璃打量着这栋房子。
。晚上妈妈做了一桌好吃的,我开心极了。
以上就是御厨佑介第一篇日记的内容。从遣词造句上很难推断出他的年龄,但感觉要比算术作业本上填写的小学六年级更小些。
我再往下看。
五月六日 晴
今天学校有唱歌考试,我唱了首《牧场绿幽幽》。上体育课的时候,藤本跳跳箱差点受伤,真危险。爸爸给我买了一本书。
五月七日 阴
老师今天请假了,所以我们一天都没学习,真高兴。可回家一说这事,爸爸却训斥我说,这时候更应该好好学习。吃晚饭时我肚子有点痛,所以吃了药。
五月八日 阴
今天老师来上课了,说是得了感冒。
到这里为止写得都比较认真,但不知道是很快就厌倦了,还是没什么可写的,从这天开始出现了三天空白,一下子跳到了五月十二日。
五月十二日 阴转晴
今天好热,每个人都嚷着热死了热死了。大扫除结束后洗手的时候,顺便把脚也洗了一下,真舒服。大家说想去海边,我很喜欢游泳。回到家里,妈妈也穿了短袖衣服。
之后又跳过三天,到了五月十六日。
五月十六日 晴
山田同学把玩具模型带到学校来了,我不是很会玩。接下来就是六月一日,好像偷懒了半个月。这件事他自己也作了反省,写了以下日记。
六月一日 阴
从今天起我一定要好好写日记。爸爸说,不用写很多,哪怕只写个天气也没关系。还说不用天天都写,但星期六的晚上,即使不舒服也一定要写。这样就没有那么辛苦了,我决定照爸爸说的做。
就像他宣布的那样,之后每个星期至少会在星期六写上一篇,也有不少时候只写了天气。
“里面会不会写到和这栋房子有关的事情呢?”沙也加也凑过来看日记。
“我也是这么想的,正在找呢。”我一目十行地翻看着,“但看样子这个家庭就是父母加佑介的三口之家,一直没有其他人出场。”
进入八月后,终于出现了新的人物。
八月二日 晴转阵雨
我正在玩水枪的时候,宁姨给我们送来了西瓜。她可会挑好吃的西瓜了。我和妈妈、宁姨三个人分着吃了。宁姨说孩子还在家睡觉,匆匆忙忙地回去了。今天牵牛花的藤没长多少,就没写绘图日记。
这个“宁姨”莫非是附近的阿姨?
“你对‘宁姨’这个名字有印象吗?”我问沙也加。
她默默地摇头。
再往后翻,虽然不算很频繁,但日记里又提到了几次“宁姨”。以邻居来说,她好像出入很随便,而且还帮忙做家务。不久又出现了这篇文章:
十月五日 晴
宁姨带来了一个小女孩,小得就像个洋娃娃。听说现在寄放在托儿所,等再大一点可以上小学之后,宁姨就会像以前那样来我家了。宁姨做的饭很好吃,我很想她早点回来。
从以上内容来看,这个宁姨应该是以前御厨家的家务女佣,因为生小孩暂时辞了差事。但她还是三天两头上门,可见家就在附近。
佑介一个星期只写一两篇日记,所以相对于页数,时间跳跃得更快,转眼就到了年底的圣诞节。
十二月二十四日 晴有时阴
今天特别冷,期末结业典礼的时候也不停地发抖。因为第二学期的成绩进步了一点,妈妈表扬了我。今年又收到了圣诞礼物,是赛车模型。去年是蒸汽机车模型。爸爸说怎么老是送玩具,应该送点书才好,还在电话里发了火。晚上下了点雪。
我从日记本上抬眼,看着沙也加。
“收到礼物是怎么回事啊?会是谁送的呢?”
“应该是熟悉的人吧,比如亲戚。”
“对亲戚会在电话里发火吗?还说不要老是送玩具?”
“唔……”沙也加把这篇日记又读了一遍,然后抬起头,“那会是谁送来的呢?”
“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啊。”我拉过椅子,掸了掸灰便坐了下来。可能因为是孩子用的,感觉有点矮。“给他们儿子送礼物还要被抱怨,至少说明是自家人,也许是孩子的伯伯,也许是爷爷奶奶。”
“我觉得很有可能是爷爷奶奶。”沙也加也点点头,小声说,“我家那位也经常向他父母提出抗议,说不能太惯着女儿。”
“噢,这种事呀……”我禁不住凝视着她,“倒真是挺常见的。看来你家也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嘛。”我不自觉地带着点揶揄的口吻。
不知是不是伤害到她了,话一出口,沙也加的眼里便蒙上了阴霾。我有些慌乱,正想解释没有讽刺的意思时,沙也加已经开口了:“我家不是个普通的家庭。”声音有几分嘶哑,但语气很坚决。
我颇感意外地望着她,她看了我一眼,声音比刚才轻了很多:“对不起,希望你不要胡乱想象。”
我沉默了片刻,为了打破突如其来的尴尬气氛,又开始哗哗地翻看日记。
“要把日记全部看完,恐怕要花上很长时间啊。”
“那先看看最后一篇的日期吧。”她的语气恢复了正常。
“有道理。”我觉得她说得很对,便从后往前翻了起来,但最后几页一片空白。莫非这本日记还没写完,佑介就已经离开了这个家?
翻到倒数十来页时,终于看到了字迹。最后一篇日记的日期是二月十日,建国纪念日的前一天。
本想匆匆扫上一遍,但还没看完我就悚然心惊,又从头看了一遍。我知道自己的表情已经僵硬。
“怎么了?”沙也加问,“上面写了什么?”
“我看不太懂,但觉得情况有点不对劲。”我回答。
“不对劲?”
“嗯,你自己看看。”我把日记本递给她。
二月十日 晴
尽管肚子很痛,我还是去上学了。因为我不想待在家里。虽然想找老师商量,但大人还是靠不住的。他们肯定会相信那家伙说的话,谁也不会相信我说的。过后还会遭到那家伙的报复。
从学校回来时,那家伙正躺在沙发上。趁他不注意,我马上回到自己房间。一进门就发现小美在我床上,和前几天一样呜呜地哭,肯定又被他欺负了。
我已经忍无可忍了。要是那浑蛋死了就好了。
等沙也加看完日记抬起头,我说:“有新的人物登场喽。”
“这个‘那家伙’……”
“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,但当时显然是住在这里,因为发现他睡在沙发上时,佑介并不觉得惊讶。”
“会是亲戚吗?”
“有可能。不过从这篇日记来看,佑介好像很不欢迎这个人。”
“看他的描述,恐怕遭受过很恶劣的对待,甚至到了想向老师求助的地步。”
“这里面一定有很复杂的内情。另外还出现了‘小美’,看样子是只猫。”
“猫,小美……”沙也加皱起眉头,视线移向斜下方。
“怎么了?”
“嗯……感觉似乎在哪儿听过。”
“你也知道那只猫?”
“可能吧。但说那是一只猫的话,总觉得有点对不上。”她苦笑了一下,“刚才我就一直在说这种模棱两可的话,该想的却一样也想不起来。”
“别着急,我打一开始就没期待一切都顺风顺水。我们再仔细读读这本日记,说不定会找到什么线索。”
“是哦。”她把日记翻到前一页,日期是二月三日。
二月三日 阴
今天是节分
,以前每到这天总要撒豆驱邪,但现在已经不撒了。今晚那家伙又喝得烂醉,真想撒把豆子吆喝一声:鬼出去!
“真是搞不懂。”我说,“这写的到底是谁啊,而且父母也没再提到过了。”
“果然还是得从头按顺序读啊。”沙也加轻叹一声,“可是恐怕要花很长时间呢,这足有一本精装书那么厚。”
“把它带回去吧,回到东京后再慢慢看。”
我提出这样的建议,是因为不想在这里久留,最迟也要在夜色降临前离开。
沙也加显然明白我的心思。“说得也是,”她说,“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线索。”
“我们再去其他房间找找看吧,能带走的都带回去。”
“好啊。”沙也加也同意。正要走出房间时,远处闪过一道亮光,接着就是轰隆轰隆的声音。
“糟了。”我说,“真像你说的,要变天了。”
“看样子要下大雨了。”
话音未落,外面已经响起啪嗒啪嗒的雨点落地声,不一会儿,声音的间隔愈来愈短,最后变成哗哗的雨声。
“抓紧时间,一旦天黑下来,在这样的大雨中开车很危险。”
我们下了楼梯,再次仔细地扫视房间,发现了几个很奇怪的地方。
比如这栋房子里竟然没有一台电视机。二十三年前彩色电视机应该已经相当普及了,虽然以当时来说,没有也不足为奇,但如此宽敞的一个家,总觉得至少也该摆上一台。
除了电视机,其他的家用电器也少得可怜。不仅找不到洗衣机和吸尘器的踪影,连电话都没有一部。
“全家人离开这里的时候带走了吧?不然就是卖掉了。”当我提出疑问时,沙也加如此回答。
“要是这样的话,还有更值钱的东西啊,比如那架钢琴。”
“钢琴可能不好脱手吧,而家用电器谁都想要。”
“是这样吗?我倒有种强烈的感觉,这个家只怕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些东西。就拿电视机来说,如果以前有过,你觉得会放在哪里呢?”
“应该就是这个房间吧。”沙也加站在客厅的沙发旁说。
“放在这个房间的什么地方?”我追问。
“嗯……”她扫视四周,最后望着壁炉陷入了沉默。
“没地方放吧?”我说,“如果这个房间放过电视,应该有一块空出来的地方才对,但这里根本没有这样的空间。”
“也是……”沙也加站在那里,抱着胳膊沉思。
“不过家用电器稀少这个问题,可能也没有那么严重,没准这是屋主的一贯风格。我觉得更难以理解的是,这里竟然连挂历都没有。不管哪家都会在墙上贴一张的吧?”
“听你这么一说,还真是这样。确实很奇怪。”
“包括所有的时钟都停在同样的时刻,凡此种种,无不让人觉得这栋房子里的时间被扭曲了。这当然是有人刻意为之,但他的目的何在呢?”
沙也加想了一下,摇了摇头。“我不知道,一点头绪都没有。”
我凝视着她的脸,旋又望向手上的日记本,总觉得我们一定忽略了什么重要的细节。
雨声愈发急骤,我瞥了眼窗外,雨点激烈地敲打着玻璃,画出无数条银线。
“这雨越下越大了,”我说,“我们还是早点离开为好。”
远处的天空突然一亮,沙也加不由得一个激灵,紧接着就是轰鸣的雷声。
“没事,离我们远着呢。”我笑着说。
沙也加微微低着头,不停地眨着眼睛,接着手托着脸颊四下张望,眼神也变得恍惚。
“怎么了?”我问。
她慢慢伸出右手食指,指着前方:“钢琴下面……”
“钢琴下面?”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,那里放着一架钢琴,“钢琴下面怎么了?”
“在下面……躲着……”“躲着?谁啊?”
她没有立刻回答,而是晃晃悠悠地走到钢琴前,在那里蹲了下来,做出从钢琴下面偷看房间的动作。
“怎么了,钢琴下面有什么吗?”我又问了一遍。
沙也加仍然蹲在那里,抬头看着我。
“在下面躲着呢。”
“所以说到底是谁啊?”我的声音急躁起来。
她舔了舔嘴唇,喉咙动了一下,像是咽了口唾沫。“是我……”
“你?”我不明白她的意思,盯着她的脸问,“什么时候?”
“很久很久以前。”
“很久以前?”我脱口问了一句,随即倏地一惊,终于反应过来她这话的含意,“你想起来了?曾经躲在这架钢琴下面?”
沙也加移开视线,用手指擦了擦钢琴脚,那里的灰被抹去,露出一道黑线。
“那天也是这样,又打雷又下雨。”她喃喃自语。
的曲子,是《回家》。我把音量调小了一点,等着她开口说话。
曲子结束后,她开口了。“我女儿叫美晴,美丽的美,晴朗的晴。”
“美晴啊。”我伸手在空中写了一遍,“很好听的名字。”
“是我丈夫起的。他说他老早就想好了,如果生个女孩,一定要叫美晴。”
“很多男人都喜欢在这种细节上较真的。”我不自然地笑了笑,“你女儿很可爱吧?”
“有时候我也会这么想。”沙也加说。
“有时候?”
“可是我又经常觉得,唉,要是没生这孩子就好了。”她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我。
我两手放在方向盘上。“母亲带孩子带得焦头烂额的时候,多多少少都会有这种想法的。这个时候的母亲都太辛苦了。”
本以为她会反驳,不料她坦率地承认道:“辛苦的确是事实。”
这就对了,我点了点头。“美晴是不是常常尿床,还很容易哭闹?”
“嗯,这都是家常便饭了。”她无力地点着头,“我总觉得光是帮她收拾这些事情,一天就过去了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
“其实我本来是有这种思想准备的。既然做了母亲,辛苦也是天经地义。只要有爱,这根本不算什么。”
“但事实并不是这么简单?”
“我跟那孩子不亲。”她呻吟般地说,“有时我对她的那种感觉,别的母亲是绝对不会有的。我会发自内心地厌恶她,你相信吗?”
“虽然难以置信,不过我知道有这种事例。”
“也是,你在那上面提到过。”
“那上面?”被她这么一说,我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,不由得瞪大了眼睛,“你是读了那个才来找我……”
“是啊。”她回答。
那是我在科学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文章。
请从科学家的角度谈谈对虐待儿童事件的看法——几个月前,一直合作的编辑给我出了一个难题。编辑强调道,美国每年会发生两百万宗以上父母或监护人虐待儿童的案件,其中造成死亡的达三千多宗,而且这种现象在日本也日益蔓延,我们绝不能视而不见。
我回绝了他的要求,一个纯粹研究物理的人,哪有资格对如此重大的社会问题说三道四。但总编对这个题材很执着,一再登门拜托,最后我只得答应去采访相关人士,将访谈所得以自己的风格写成文章交差了事。我一直纳闷他为何这般热心,不过几天后这个疑问就解开了。原来总编的表妹在做幼儿教育咨询方面的义工,从她口中得知其中的艰辛后,总编便决心在自己的杂志上发一篇报道。所以我采访的对象也正是总编的表妹。
事情的经过大抵就是这样。对我来说,这个任务并不是很糟糕的体验,至少我对现代社会滋生的种种心理问题有了实际了解,本身就是一大收获。但这篇文章我自己都觉得平平,内容不脱前人的窠臼,读者也没有多大反响。
连我这个作者都渐渐忘了其中的内容,我做梦也没想到,沙也加竟然读过这篇文章。
“你在文章里提到一个母亲因为婴儿晚上老是哭个不停,忍不住在半夜猛掐她脖子的故事,对吧?我看到后吓了一跳,还以为写的就是我呢。”
“你也有过那样的情况?”
“有过好多次呢。我家美晴小时候夜里也哭得很凶,有一天晚上,就在我预感到她就要哭出来的瞬间,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?我抓起旁边的毛巾就塞到她嘴里。我只能认为自己疯了。”说着,沙也加自嘲地笑了笑,眼里却依旧泛着泪光,“这是典型的肉体虐待吧?我记得你是这样写的。”
“只凭这一件事还不能下结论。”我谨慎地说。
虐待儿童大致分为四类:肉体虐待、疏于或拒绝保护、性虐待、心理虐待。施加暴力是肉体虐待,所以从刚才沙也加的描述来看,她的行为的确属于虐待儿童的范畴。
“最近发生过什么事吗?”我问。
“我打了她的腿。我先让她坐好,然后对着她光溜溜的腿不停地打,打到又红又肿也毫不在乎。”
“原因呢?”
“她不肯吃饭。我叫她少吃点点心,她却背着我偷吃,到了该吃饭的时候又撑得吃不下了。”
“所以你就骂她?”
“对。”
“打到她哭了也停不下手?”
听我这样问,沙也加似乎呼吸为之一窒,然后缓慢地摇了摇头,动作僵硬得像机器人。
“那孩子从来不哭。挨打的时候明明很痛,她却总是忍着,什么也不说,好像在等着早点过去一样。”
“过去?什么过去?”
“暴风雨啊。”她把右手插进短发里,“每次都这样。我一发火,她就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,一点反应都没有,最多偶尔瞅我一眼,仿佛在说‘受不了,又来暴风雨了’。一看到她那样的眼神,我就变得不知所措,等回过神来时,已经在动手打她了。”
“但你又觉得不应该这样。”
“是的,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。你可能会觉得奇怪,但这是真话。在那孩子面前,我自己都搞不懂自己了,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。看到她被我打得红肿的双腿,突然就害怕起来。”沙也加说着说着,眼泪又打湿了脸颊。“我的脑子出问题了。”
“你别这么想,这样的人是很多的。”
我说的是事实。
通过采访我得知,打电话来咨询的人里,约有七成是施虐的母亲。也许有人会不解,既然都想到打电话求助了,自己停止虐待不就行了吗?咨询师说,持这种看法的人完全不理解施虐母亲的心态。她们正是因为停止不了虐待行为,内心痛苦不堪,才会打来电话。听说还有一个母亲猛打自己孩子的脑袋,把孩子打昏过去后,又慌忙带他上医院,治疗的时候她就在医院的走廊上哭。因为害怕这样下去迟早会把孩子打死,她才打来了电话。
等沙也加情绪稳定了一些,我问道:“你现在这种情况,你丈夫知道吗?”
“应该不知道吧。”她用手帕擦着眼角说,“因为我只字没提。我家那位只要我不说,他根本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。他不知道也没什么不好。正因为一无所知,他才放心地一个人去了美国。”
“为什么你不告诉他呢?”
“因为……”她欲言又止。
我似乎可以体会她的心情。
她深怕给别人留下连孩子都带不好的负面印象,这种担心已经超出了必要的限度。因为她不希望被当成无能的母亲,一切都是自尊心太强惹的祸。
“但他不会觉得不对劲吗?比如看到美晴的时候。”
“我想不会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那孩子……美晴在我丈夫面前特别乖巧,跟她讲的话都会听,也不调皮捣蛋,口齿还伶俐得很。我丈夫常说,同事的女儿也有几个和美晴一样大的,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,我有美晴这样的女儿真是太幸运了。他可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,就因为不知道那孩子的本性,才会说出这种话。”
沙也加嫌恶地撇了撇嘴,我看在眼里,心想她说她有时候很讨厌女儿,这话恐怕是真的。
“你没有可以商量的人吗?”
“没有。不过我自己也很努力,看了很多育儿书。”
“我想也是。”
施虐的母亲都有一种倾向,就是盲目地依赖育儿书。书上写的本来只是一个目标,她们却以为必须严格照做才对。但实际上不可能一切都按照计划顺利进行,孩子不断给她们提出各种意想不到的难题。次数多了,母亲心里就会产生攻击的冲动,一旦控制不住,施虐行为便开始了。
“美晴是什么时候寄放到你婆家去的?”
“大概十天前吧。”
“那之前一直是你和美晴两个人生活?”
“是的。”
“你们单独相处时情况如何?”
“简直是地狱。”她说,“我家附近有一户专门替人照看孩子的人家,我还认真考虑过把美晴一直寄放在那里,自己躲到别的地方去这种荒唐念头。每天跟那孩子生活在一起,脑子好像也渐渐不正常了。我自己都害怕哪天闯出什么滔天大祸来。”
“所以你就把美晴送到婆家去了?”
“不是。”她摇摇头,“是被带走的。”
“怎么回事?”
“我经常把美晴托给刚才说的那户人家照看,是他们联系了我婆家。听说电话号码是找我丈夫要的。”“他们为什么要给你婆家打电话?”
“因为看到了美晴的瘀青。”
“瘀青?”我随即恍然,“是你打的?”
沙也加取出手帕擦着眼角,又吸了吸鼻子。
“他们说很久以前就注意到了,虽然美晴什么都没说,但总觉得情况不对,就给我婆家打了电话。”
“你婆婆接走美晴时,是怎么说的?”
“她说我可能罹患了育儿神经官能症,暂时帮我照看一段时间。虽然说得很委婉,但她的表情却仿佛在说我不配做母亲。”
“于是你就托付给她了?”
“我也没法子啊,我确实不是个合格的母亲。”
我想不出合适的回答,只能望着挡风玻璃。
“婆婆说美晴在那里过得很好,我想这恐怕不是讽刺,而是事实。本以为孩子离了母亲不行,其实只是我的错觉而已。而我自己也有种解脱的感觉,终于不用再照看那孩子了。刚才打电话过去,也不是因为我真的惦念她,而是担心一天连一个电话都没有的话,公公婆婆难保不会唠叨。”
“要是照这样分析,谁都有自私的一面啊。”
这句话并没有安慰到沙也加,她默不作声。
“我那篇文章对你有帮助吗?”
“很有参考价值。”她说,“尤其是你在里面提到,这种行为往往与父母自己的童年经历密切相关。”
“噢……”
这一点我当初采访时也很震惊。
在虐待孩子的母亲当中,百分之四十五的人自己也有过被虐待的经历。即使没有遭到虐待,童年时也都经历过父亲不知去向、母亲重病不在家等各种形式的精神寂寞。换句话说,她们没有得到过爱。
因为从未从父母那里得到过爱,也就不知道怎样去爱孩子——仔细想想,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。我采访的女咨询师如此表示。
“读过那篇文章后,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过去,也就是那段空白的儿时记忆。”
“原来是这么回事……”
“可是光凭我一个人的力量,肯定什么都做不了,所以我就找你帮忙。我觉得你一定会理解我,相信我,最重要的是,你很了解我。”
“你要是早点告诉我就好了。不过你也有苦衷吧。”
“对不起。你一句都没问就陪我到了这里,我真的很感激。”
“因为我知道你肯定有什么烦恼。”我看了一眼她的左腕,她正用右手抚摩着那里的伤痕。
“这是美晴被带走后,我一时情绪冲动划的。”
“这样可不好啊。”
“其实这种程度的伤口根本死不了,只是把表面的皮肤划开了而已。我还吃了安眠药,醒来发现血已经止住的时候,觉得自己真是好凄惨啊。”
“总之以后别再动这种念头了。”我一边说,一边寻思沙也加为什么会有安眠药。
“嗯,我知道了,以后不会了。”
“说好了哦。”我发动了汽车,“我把车开出去吧?”
“好啊。”她回答。正要开出停车场时,她突然喊道:“等一下!”我踩下了刹车。
沉吟了片刻,她说:“能不能开回去?”
“开回去?回到那栋房子?”
“没错。”她点点头,眼神很认真。
“为什么?”
沙也加垂下视线,放在腿上的双手来回揉搓着。
“我不想就这么回去。既然我精神缺陷的根源就在那栋房子里,我希望一口气查个水落石出。如果回到东京后再慢慢回想,无论如何都解决不了问题。只有待在那栋房子里,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它,我才能恢复记忆。”
我逐渐理解了她的想法。
“你说得也有道理,可是今天已经很晚了。”
“我不是要你一直陪着我,只要把我送到那里就行了,剩下的我自己想办法。”她一口气说完,又幽幽地补上一句,“你就回去吧。”
我两手搭在方向盘上沉思着。既然她说得如此坚决,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,不是随便劝两句就能改变的。
“你要在那里一个人待到天亮?”
“一个晚上没什么的。”
“那吃饭怎么办?”
“这点小事总能搞定的,不吃也没关系。”
“这样对身体不好,我找找有没有便利店吧。”说完我松开了刹车。
上了国道后,我们在路边的便利店买了三明治、饮料和手电筒,再次向那栋房子开去。雨势似乎小了些,但远处的天空依然雷声隆隆。
借助手电筒的光亮进入房子后,我首先点上在地下室找到的蜡烛,放在客厅的茶几上。不知从哪里透进来的风吹得火焰微微摇曳,映在墙上的影子也随之晃动。
“一个人不害怕吗?”我问。
“不能说一点不怕,但精神保持适当的紧张也好。”她坐到沙发上说,口气听不出是开玩笑还是认真,“那本日记呢?”
“在这里。”我指了指蜡烛边上,“其他还有需要的东西吗?有的话我去帮你买。”
她轻轻摇头,“没关系,总会有办法的。”
“那我走啰。”
“嗯,谢谢你了。”
我点点头,打着手电筒推开通往玄关大厅的门。回头看时,沙也加正映着烛光向我挥手。
用一个俗套的词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,就是依依不舍。背对着她,我开始踌躇要不要离开。但如果留在这里,就意味着我们将单独过夜,这是我从一开始就决意避免的。
走到地下室,周遭的空气冰凉刺骨。在这栋房子里,这里的氛围最不可思议。完全感觉不到有人生活过的迹象,只有冰冷的空间横亘在眼前。或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,我总觉得心里毛毛的,只想尽早逃离。可是为什么唯一的出入口设在地下室呢?
来到出口处准备推门时,我下意识地用手电筒四下照了照,发现门上方钉着什么东西。因为落满了灰看不清楚,我就伸手擦了一下。
那是个小小的十字架,看上去像是木质的。看到这个十字架,我心头顿时涌起莫名的不安。是谁在这里钉上这种东西的呢?
在门前伫立了一会儿,我右转上了楼。穿过玄关,打开客厅的门时,沙也加正低头看日记,她一脸诧异地抬头看我。
“怎么啦?”她问。
我迟疑了一下,说:“我也一起留下来吧。”
沙也加困惑地眨了眨眼睛,“你不用担心我的。”
“不是担心,”我说,“我也很想知道,这栋房子以前究竟发生过什么。”
沙也加歪着脑袋,似乎在考虑什么,但很快便向我莞尔一笑。“早知道就多买点三明治。”
“偶尔减减肥也不坏呀。”说着,我坐到她身旁。
。”
“之前你说记得有人带你来过这里对吧?这个人就是宁姨。”
沙也加手撑着额头,眉头紧锁,似乎在整理复杂的思绪。过了片刻,她开口了。
“那这个宁姨就是我母亲?”
“没错。你母亲叫什么名字?”
“民子。市民的民,孩子的子。”
“民子啊,原来如此。”我点点头,“大概当时大家都叫她民姨,而年幼的佑介听成了宁姨,不然就是发不好那个音,只会这么叫。嗯,应该就是这样了。”
“民姨……”沙也加喃喃自语,抬起头来,“这么说母亲曾经出入过这个家?”
“这是唯一的结论了。而且根据目前为止的日记内容,她很有可能是做家务女佣。”
沙也加微侧着脸,凝望着烛光,想必是在努力搜寻消失的记忆碎片。
“你曾听说你母亲做过这样的工作吗?”我问。
她不假思索地摇头。
“没听说过,我对她几乎一无所知。”说着,她淡淡一笑,又道:“这也难怪,我对自己都一无所知嘛。”
我没有回答,视线又回到日记上。
“总之,应该就像我们先前推测的那样,你们有一段时间住在这附近,后来才搬到横滨。”
“可是为什么父亲不告诉我这栋房子的事呢?明明有这么重要的意义。”
“正因为有重要意义才会隐瞒吧。”
“或许你说得对。”她缓缓拿起日记,“宁姨吗……”她喃喃自语,重又翻看起之前的内容。“这些写的都是我母亲呀,以会挑好吃西瓜出名的,特地来给佑介做饭的,都是我母亲呀。”
她的侧脸依稀流露出见到幼年时过世的母亲相关记录的喜悦,同时也交织着对自己完全不记得这些事情的焦躁。我许久没出声,看着她把关于“宁姨”的部分一一挑出来细读。
直到翻回日记的第一页,沙也加才把日记放到茶几上,然后又轻声叹了口气。
“母亲似乎是个很开朗的人呢……”
“和你记忆中的不一样?”
“可以这么说吧。”她浅浅地笑了,“我印象中她身体不太好。”
“从目前读到的内容来看,并没有宁姨体弱多病的感觉啊。”
“我也在想这个问题。”说着,沙也加以手托腮,靠在交叠的腿上。
我又翻开日记,“沙也加”这个名字之后也频频出现。
五月二十日 阴有阵雨
从学校回来后,沙也加来我家玩了。她和小美追逐嬉戏着,小美有了玩伴,看上去也很开心。
六月一日 雨
我正在房间里学习,门猛地被推开,沙也加进来了。她说对不起,她在找小美。宁姨去买东西的时候,顺便把她寄放在我家里。她一来,家里气氛就活跃多了。那家伙也没找她的碴儿。
“对佑介和御厨家来说,你显然很重要。”我把日记拿给沙也加看。
“上面有没有写到我家的情况呢?”
“可能会写,我们先按顺序看下去吧。”
但日记里几乎没有任何关于“沙也加”家的描述。读着读着我有种感觉,佑介的这本日记,大部分内容都围绕着这个家,尤其是父亲死后,这种倾向愈发明显。至于原因,自然和“那家伙”脱不了干系。
六月二十六日 雨
那家伙喝了一天酒,所以我尽量不出房间,而且把门从里面锁上。到了晚上,那家伙喝得醉醺醺的,开始咚咚地敲我的门,还大声叫喊,快开门,快开门。我要是开门的话,还不定会被他怎么样呢。太可怕了。直到安静下来后,我还是好半天不敢去上厕所。
七月十日 阴
吃过晚饭后,那家伙回来了。看他好像又喝得烂醉,我马上转身回房间。那家伙一看,说,你为什么要躲?一下把我撞倒了。我差点受了伤。妈妈过来想阻止,那家伙却越发撒酒疯,把饭桌上的东西全打翻了。他真是脑子有问题。
暴力逐步升级了,我想。佑介日记里描述的“那家伙”的暴行,似乎一次比一次更严重。
八月十二日 雨
要是没有那家伙就好了。我本来过着快乐的生活,却因为那家伙彻底断送了。这个家已经完了。
八月三十一日 晴
今天暑假终于结束了,我总算松了口气。待在学校的时候就不用跟那家伙打照面了,要是没有节假日多好。
九月八日 晴转雨
那家伙又大闹起来,我完全不知道他发什么邪火。他大声吼叫着,乱扔东西,把玻璃窗也打碎了。我想逃走,他从后面扔过来一个烟灰缸,正砸在我头上,疼死了。我伸手一摸,肿了一个包。我狠狠瞪了他一眼,他顿时又发了飙,踢了我腰眼一脚,妈妈只会在旁边哭泣。
读着佑介遭受暴力的内容,我突然有了个想法,看着沙也加问:“你目击过这种场景没有?”
“这种场景?”
“就是佑介被那男人暴力殴打的场面,还有印象吗?”
沙也加皱起眉头,不住眨着眼睛,最后摇了摇头。
“好像看到过,不过记不清了,也没准是在电视上看到的……”
“也就是说这方面没留下什么记忆啰?”
“嗯。”她点点头,不解地看着我,“你想说什么?”
我踌躇了一下,舔了舔嘴唇开口了。
“虽说佑介的年龄不算是幼儿了,毕竟还是个孩子。这个孩子遭到了‘那家伙’的暴力。另一方面,‘沙也加’,也就是你当时频繁在他家出入,很可能亲眼目睹过施暴的场面。”
“然后那一幕深深烙印在我记忆里,影响了我的性格,让我成为一个不知道如何爱孩子的人——”沙也加用念书似的口气说,然后眼神认真地望向我,“你是想这么说吧?”
“虽然遭受虐待的不是你自己,但如果多次目睹这种场面,受到某种程度的影响也不足为奇。”
听我这样说,沙也加陷入了深思,之后几分钟都没说话。我也保持着沉默。远方又有雷声轰鸣。
“我不记得了。”她低着头说,声音有些嘶哑,“我想再找点佐证的材料。”
“也对。”我点点头,“我不是要把这个想法强加于你,只是想说有这种可能性,供你做个参考而已。”
“我会考虑的。”她伸手拿起日记,“剩下的已经不多了。”
“是啊,但愿能找到什么线索。”
后面的日记里,佑介每次都写到“那家伙”施加的暴力,以及他对“那家伙”的憎恨。
到了这年年底,少年下了一个决心。
十二月十日 阴
我已经忍无可忍了。我不想在这个家里再待下去,我决定离家出走。去哪里呢,随便哪里都行,反正不想待在这里。我把存款全部带上,搭电车远走高飞。不管什么活我都肯干,总比留在这种地方强。
然而这个计划似乎没有付诸实施,原因也没有明确交代。但看样子并不是打消了冲动,佑介之后也不时表露出对离家出走的强烈向往。
十二月三十日 晴
还有一天,今年就过去了。这是我最倒霉的一年。一想到明年还要过这种日子,我简直要疯掉。我想去一个很远的地方,像牧场之类的,我想过放牛牧马的生活。可是我要是走了,大家都会很伤脑筋吧。我又不想做任性的事情,到底该怎么办呢?
一月一日 阴转雨
那家伙把亲戚们都叫到家里,说是要庆祝新年,其实无非是找个借口喝酒罢了。果然,他大口喝起了葡萄酒和威士忌。不过今天他倒没发酒疯,心情好得让我发毛,还给了我一千块压岁钱。我准备作为离家出走的资金。不管他怎么和颜悦色,我都绝对不会上当。
一月三日 晴
今天冷得要命。出门的时候,我戴上了妈妈新给我织的淡蓝色手套,很暖和。那家伙果然只老实了两天,今天亲戚们离开后,那家伙突然又发了飙,说我们都看不起他,然后打我的脑袋,把妈妈也撞倒了。到了这个地步,我只有离家出走了。可我还是很犹豫。我不能自己一个人逃走啊。
看来佑介没有离开家的原因,是不忍心把母亲丢在家里。我完全理解这种心情,不能理解的反而是母亲的态度。为什么不阻止“那家伙”的行为呢?如果阻止不了,为什么不搬出去呢?
从这里直到最后二月十日那篇日记,内容都大抵相同。既想离家出走,又不忍独自逃离,佑介的内心一直矛盾挣扎着。
只有一篇日记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,内容如下:
一月二十九日 晴
我很在意昨天的事,今天一天什么事都做不下去。这种感觉很不舒服。今晚还会发生那样的事吗?或许一直都发生着也说不定。昨天晚上我起来上厕所的时候,偶然注意到了那种声音,很可能以前只是没听到而已。如果真是这样,那就太恶心了。我心情糟透了。今天放学回来,在院子里打了个照面,我马上就逃走了。从明天起该怎么做才好,我还不知道。
我心想,前一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,翻到前面一页,却没有一月二十八日的日记。
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,佑介看到了什么呢?”我问沙也加。
“他说听到了声音,而且是在深夜。这种时候听到诡异的声音,一般应该觉得很害怕才对。”
“可佑介写的却是‘心情糟透了’。”
“他还说想到这件事很可能每天都在发生,就恶心得要命。”
“也就是说……”
“嗯。”她瞥了我一眼,低下头。
我叹了口气。无可否认,佑介看到的是父母的性行为。这样看来,“那家伙”的确是少年的继父?
看完最后一页,我合上了日记本。似乎是被少年的情绪所感染,我的心情也很沉重。
“那么……”我轻轻捶了捶腿,“日记我们已经看过一遍了,接下来该做什么呢?”
“是啊。”她盯着日记的封底,提出一个疑问,“为什么日记写到这里就没了呢?明明还有空白页啊。”
“或许写到这里,佑介就离开了这个家吧。”
“离家出走?”
“差不多吧。”
“如果是这样,你不觉得太突兀了吗?虽然他屡次提到想离家出走,但每次都显得很犹豫啊。”
“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,促使他终于下定决心?”
“那日记里至少会提一下啊。而且我在想,如果他离家出走,不可能把日记留在这里。就算其他东西都不带,日记也一定会带上,要不然就烧掉。”
“这个嘛……”我刚一开口,又闭上了嘴。她说得很有道理,我想不出反驳的话。
“不过可以肯定,这段时间的确发生了什么事。”沙也加自言自语般地说,“因为佑介的房间给人的感觉,就是定格在他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,和这本日记结束的时间正好一致。”
“我们再去他房间看看吧,说不定会找到另一本日记。”“好啊,我赞成。”她拿起手电筒,欠身站起。
走进佑介的房间,点上蜡烛后,我们开始四下探索。首先一本本仔细查看书架上的书,接着检查书桌里面,但都没有找到日记。再拉开小储物柜的抽屉,里面全是没拆封的内裤、袜子之类的。
“没有。”
“是啊。”查看完书桌抽屉,沙也加也发出疲倦的声音,在床头坐了下来。里面的弹簧好像生了锈,响起刺耳的金属摩擦声。
“那么,”我在佑介的小椅子上坐下,交叠起双腿,“现在该怎么办呢?这个房间恐怕找不出什么东西了,那就只有父母的房间了吧。关键还是那个保险柜,我想点办法,不信打不开。”
“就算没有很重要的东西,找到和我以及我母亲有关的东西也行啊。”沙也加幽幽地说。
“小沙也加和宁姨吗……”我抓抓额头。
读完佑介的日记,我感觉对御厨家来说,沙也加和她母亲只是局外人而已。沙也加儿时记忆的丧失,真的和这户人家有某种关系吗?
沙也加轻叹一声,伸手按着眼角。
“累了吧?”我说,“光线这么暗,看东西很伤眼睛的。”
“是有一点。”她苦笑一声,旋即恢复了严肃的表情,“回到刚才的话题,或许你说得没错。”
“刚才的话题?”
“就是我多次看到佑介被虐待的场面,导致性格发生了扭曲……”
我皱起眉头。“我没说扭曲,只是说会受到影响。”
“不,我觉得是扭曲了。你其实也看得出来吧?”
“完全看不出来。”我说,“如果没听你说过那些事情,你怎么看都是个正常的女人啊。”
“以前就这么认为吗?”
“是啊,不然也不会跟你交往。”
“是吗……”沙也加捋了捋刘海,不停地开关着放在膝上的手电筒。手电筒打开的时候,隐约看得到她裙裤的里面。
她忽然微微一笑,说道:“这么说来,果然只是我一厢情愿啊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我又想起了和你之间的事情,就是以前我们交往时的事情。”她说,“我本来在想,你是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我的缺陷吧,而且尽力理解我。除了你之外,谁也没有这样做,所以我才会被你吸引。”
我苦笑起来。
“你把我想得太好了。不过情侣们多半都是这样的,总觉得自己这一对与众不同。”
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该怎么说呢……”沙也加说着,自嘲地笑了笑,耸了耸肩。“我真傻,到现在还执着于这种事情,明明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。算了,如果影响到你的心情,我向你道歉。”
“没关系啦。”我抱起胳膊,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。
的杯子只能装一合酒,那小子就是一合的杯子,我已经不抱什么期望了。让老师您这么操心,我着实过意不去。
这是怎么回事?我思忖着。这里提到的“长子”显然不是佑介,因为和后面的内容对不上。“录用”又是指的什么呢?
“找到了,在这里。”沙也加拿着一本厚厚的旧书回来了。“你看,是这本书的作者。”
她拿来的书是《法学体系》,中野政嗣是主编之一。
我翻开这本书,查看有无关于此人的介绍。在书的最后一页上,我看到了他的简历:××大学法学院教授。从出生日期来推算,如果他尚在人世,已经年逾九十了。
“御厨启一郎可能是中野政嗣的学生,不然就是学弟。”我把刚才读的信给沙也加看,她看完也一脸疑惑。
“这长子是谁?佑介吗?”
“如果是佑介,那就说不通了。”我边说边把书翻到版权页,上面的印刷日期是三十多年前。但引起我关注的,是旁边写的字。“咦……”
“怎么啦?”
“你看这里,这本书也是从旧书店买来的。”
我指着版权页上铅笔写的价格,沙也加皱起了眉头。
“真是怪了。虽然不知道是恩师还是学长,但怎么会去旧书店买他的书呢?”
沙也加看看我,又看看书,最后摇了摇头,似乎在说自己完全找不到答案。
“算了,我们先来看这些信吧。”
虽然每封信的最后都署了日期,但并未写上年份,所以我们无法按时间顺序来读。我和沙也加并排坐到床上,各自埋头看了起来。不知何时已经不打雷了,雨也渐渐停了,但风愈刮愈猛,呼啸的风声听来宛如不祥的口哨。
前几天收到了您惠赠的好礼,十分感谢。那是内人最喜欢的东西,所以她比我还开心。
犬子今年又落榜了。枉费老师您特意提点他宝贵的建议,实在太不争气了。看着他日常的言行举止,有时感觉或许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,有时又悲观地觉得不对,这小子似乎特别吊儿郎当,没有一天不让我头痛。一想到还得这么过上一年,我就心烦意乱。而且即便到了明年,也不能保证我的烦恼一定能消除。难道说和我那时候相比,现在的进取之路更困难了?
不知不觉就发了一堆牢骚,真是抱歉。得知老师您康健如昔,我也就放心了。天气就要渐渐转冷了,请多保重。
这封信的日期是十二月二十日,御厨启一郎似乎从中野政嗣那里收到了什么“好礼”。一般长者不太可能在年终时主动给后辈送礼,所以应该是御厨启一郎先送了贺礼,而后中野政嗣回赠了礼物。
这里最令人在意的是,启一郎的儿子参加某种考试没考上,那是什么考试呢?从上下文来看,考试是每年举行一次。
“喂,你看这个。”我正苦思冥想着,一旁的沙也加叫我,“这里出现了佑介的名字。”
我接过她递给我的信纸,看了起来。
这次这么快就收到了您的贺礼,真是太感谢了。出生前我觉得生男生女都无所谓,但得知是男孩的那一刻,心里还是忍不住大声叫好。有点得意忘形了啊,让您见笑了。
我给他取名佑介,这是我想了一晚上才决定的。这名字里寄托了我的期盼,这回这孩子一定要成为出类拔萃的人才。
等佑介长大一点,我会携全家登门拜望,届时再和您联系。专此致谢。
读了两遍后,我抬起头。“‘这回这孩子’啊……”
“我也觉得奇怪。”沙也加说,“听这口气,好像在佑介之前,还有一个辜负了期待的孩子?”
我拿起刚才看过的那封信。“佑介不是长子,这里提到的不争气的孩子才是。御厨夫妇实际上有两个儿子。”
“也就是说,御厨家是四口之家?”
“只有这样想,一切才有合理的解释。”
“可是佑介和长子年龄差距挺大的啊。”
“刚才不是说了吗,佑介出生得很晚。由此还可以印证,相册里出现的那个老婆婆就是佑介的母亲。”
“这样啊……”沙也加点点头,凑过来看我手中那封信,“这里提到的考试是指什么呢?”
“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过了,应该是指司法考试。从上下文看,不可能是大学入学考试,那么御厨启一郎会要求儿子全力以赴参加的,也只有司法考试了。”
“御厨先生是法官吧,他是想让儿子继承他的事业?”
“估计是这样。但长子考了几次都没通过,最后启一郎放弃了让他成为法官的念头,安排他去学校当教师。”
“当教师?”
“你看这封信,”我拿起最先看的那封,“上面写了收到学校的录用通知对吧?按照我的猜想,应该是被学校录用为教师了。既然做不成法官,八成是当社会学科的老师吧。”
“一合的杯子只能装一合酒吗……”沙也加缩了缩肩膀,“于是御厨先生就把希望寄托到次子佑介身上了?”
“正是。只可惜他没能看到佑介的未来就过世了。不过这样也好,要是他还活着的话,就会亲眼目睹佑介的死。”
“嗯……”沙也加似乎想到了什么,睫毛忽地一闪,“如果御厨先生把期望转移到了佑介身上,被放弃的长子会有什么感受呢?”
“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。”我说。
她顿时瞪大了眼睛,“你也在想这个问题?‘那家伙’会不会就是长子?”
“应该错不了。那本日记刚开始写的时候,长子并没有和佑介一起住,但父亲死后,他趁机回到了家里。”
“然后开始虐待佑介?”
“难道不是吗?”
沙也加不悦地撇了撇嘴。
“还是先把剩下的信看完,然后再作判断吧。”
“嗯。”她伸手拿起那叠信。
然而我们的推理似乎基本符合事实。通过信上的内容,我们大致了解到了当时御厨家的情况。
谢谢您上次的来信。宇野快要回国了吗?他的优异表现我们都十分欣赏,等他回来了,一定要请他聚一聚。
没想到老师竟然知道我们第二个孩子即将降生的事情,真是让我吃惊。当时觉得这事不值得特意报喜,也就没有通知您,在此我向您致歉。因为已经生了一个男孩,这次生男生女都无所谓了。
这封信应该写在佑介出生之前。虽然启一郎在信上说“生男生女都无所谓”,生了男孩后还是满心欢喜。至于长子,当上教师后就结了婚,中野政嗣也参加了婚礼。那封信内容如下:
长子的婚礼结束后,我总算松了一口气。那天没能跟您讲上几句话,实在抱歉。小两口前几天度完蜜月回来,到我这里来了一趟。要是他能以此为契机,稍微长进一点就好了。婚礼上媒人的介绍可能不是很清楚,我在这里补充一下。儿媳的娘家是内人的远房亲戚,经营食品批发生意。她上面还有个姐姐,从商业高中毕业后,就一直在给家里帮忙。虽然性格还不错,但体质很弱,让我有些担心。对我来说,自然希望媳妇最好身体健康,所以难免感觉美中不足。不过话说回来,像我儿子这样的男人,有人肯嫁就已经谢天谢地了。
今后恐怕免不了还有什么事要向老师讨教,届时还望多多关照。
最近天气一直很反常,请您保重身体。
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,启一郎依然对儿子的未来抱有不安。而后来的两封信证明,这毋宁说是一种惊人的洞察力。
抱歉没能及时向您报告,我儿子已经再婚了。对方是个弹钢琴的女孩子,父母都已去世。虽说是弹钢琴,但并不是在气派的音乐厅里演奏,而是在小酒馆里弹给醉醺醺的客人听。据儿子说,他们就是在那家店里相识的。
如您所知,前儿媳婚后两年就病逝了。之后很多人来给我儿子提亲,但我基于自己的考虑,全都回绝了。在我看来,他还没有成家立业的能力。我深深感到,前儿媳已经成了儿子的牺牲品。
我不知道从那以后他有没有成长一些,只希望他早日成为一个成熟的男人。
原来长子的第一任妻子过世了,应该是患了什么重病吧。
而他的第二次婚姻同样以失败告终。
这次劳您如此操心,不胜歉疚。现在金钱方面的问题总算解决了,学校那边也以主动辞职的方式平息了事态。说起这次的事情,真是又可怜又可气,我已经筋疲力尽了。前几天亲戚们也都聚到我家,商量我儿子今后的出路问题。可想而知,对于做出这种荒唐事的男人,谁都不会有任何同情之辞。甚至有人勃然大怒,说教师染指赌博本身就是可恶至极,他还欠下巨额债务,给大家带来这么大的麻烦,事到如今仍然不思悔改,精神肯定有问题,应该马上宣告他为禁治产人
。可悲的是,这些话我根本无法反驳。
现在他处在我的监视之下,虽然我很想让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,但毕竟我也不年轻了。万一半途而废,只怕会对佑介产生不良影响。老实说这次的事情,我最担忧的不是自己,而是佑介的将来。幸好那孩子似乎并没有察觉。
第二个媳妇如今也弃他而去了,以后他到底打算怎样过活,我这个做父亲的心里也完全没底。总之先时刻盯着他,看他是否确实改过自新了吧。
话说回来,不知老师最近身体如何?我认识一个很好的医生,如果您有意就诊,请告诉我一声。
因为没写上年份,所以不知道长子的第二次婚姻维持了几年。但他为何落得这般悲惨下场,信上已经写得很明白了。
“看来佑介的哥哥是个一无是处的人啊。”沙也加叹息道。
“到这里事情的脉络基本清楚了,‘那家伙’果然就是长子。问题是,佑介怎么会死了呢?”
“是啊。”沙也加点点头,飘忽的目光望向墙壁,“如果知道答案,我的记忆或许就能恢复了。”
“这可难说得很,说不定你只是偶尔来这里玩过一次而已。”我直率地说。
是这样吗?她怀疑似的侧着头,然后问我:“信都看完了?”
“还剩下一封。”我把最后那封信展开,看了起来。信上主要在谈工作的事,并未提及佑介和长子。我正想跟沙也加说这封信关系不大,目光蓦地被一个地方吸引了。那是信末的附言部分,我不禁叫出了声。
“怎么了?”
我默默地把信递给沙也加,沙也加读着读着,表情愈来愈凝重。等到读完,她的眼圈已经红了。
“这是我父亲?”她问。
“看来是的。”我点了点头。
那部分的内容如下:
又及最近我家的司机和家务女佣结婚了。司机就是我以前和老师提过,潜入我家行窃的那个人。看到他现在改过自新的样子,我深深觉得,审判并非我辈的唯一职责。
沙也加的视线又落到信上,捏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。
“父亲果然在这里待过,他住过这里。”
“现在想想,既然这户人家雇得起女佣,拥有私人司机也不足为奇。是我疏忽了。”
“可是父亲曾经入室盗窃……”
“谁都有走投无路的时候,你不用放在心上。而且从信上看,应该是盗窃未遂,御厨家也没有报警。”
“不但没有报警,还雇他当了司机……”
“御厨先生相信你父亲的人品,看出他入室行窃只是出于一时冲动。”
“也就是说,父亲很幸运?”
“是啊。”我回答。
沙也加拿着信纸从床上站起身,在房间里来回踱步。
“这是恩人啊。”她说,“御厨启一郎是父亲的恩人。”
“可以这么说吧。”
“那就没错了。”她看着我,“这里的确是那个老婆婆的家,她就是御厨夫人。因为父亲常常念叨说,老婆婆是恩人,是恩人。”
我没有理由否定她的推断,连连点头。
“可是,”她的脸色又沉了下来,“为什么父亲没把这件事告诉我呢?要是跟我说了多好啊。”
“没有父母愿意把以前犯的过错告诉子女的。”
“是这样吗?”她歪着头思忖了一会儿,朝我扬了扬信纸说,“这个我拿走没关系吧?”
“当然没关系啦,除了你也不会有别人想要了。”
沙也加浅浅一笑,把信纸整齐叠好,放进裙裤口袋。
我也站了起来。“那我出去了。”
“你去干吗?”她问。
“去拿放在车上的工具,挑战一下那个。”我指了指保险柜,“现在只剩那里面的东西还是未知数了。”
“能打开吗?”
“只能试试了。”说完我离开了房间。
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,周围的草木也融入了夜色中。地面泥泞不堪,走到汽车跟前时,我的运动鞋已经沾满了泥巴。
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盖房子呢——我心头不禁浮起疑问。如果是别墅还可以理解,但作为法官一家日常生活的地方,未免也太不方便了吧。
不可思议的事情太多了,我又一次涌起这种感觉。
所谓放在车上的工具,其实不过是我业余做木工活时用的工具套装,而且都快发霉了。我不知道这些东西能派上多大用场,拿上后回到了房子里。
走进房间后,发现沙也加在床上蜷着身子睡着了。也难怪,她已经身心俱疲了吧。我尽量不发出声响地把工具箱搁到地上,自己在摇椅上坐下。摇椅发出嘎吱一响,吓了我一跳,幸好沙也加没被吵醒。
我扫视着房间,思考着刚才看过的信和佑介的日记。将所有内容梳理了一遍后,逐渐得出大致的推测。
起初这栋房子里住着一家三口:御厨夫妇和那个长子。此外经常出入的还有家务女佣“宁姨”,也就是仓桥民子。民子因为生孩子休息了一段时间。
户主启一郎想让长子和自己一样走上法官的道路,但却未能如愿。
不久启一郎又有了第二个孩子,就是佑介,他把全部期待都转移到了次子身上。而法官梦破灭的长子当了教师,也结了婚,但妻子于两年后去世。此后不知过了多久,他和一个弹钢琴的女子再婚。
后来长子迷上了赌博,欠了一屁股债。事情败露后,他辞去教职,妻子也离他而去。
佑介上小学五年级的那年冬天,启一郎去世了,死因很可能是脑肿瘤。于是长子又回到了御厨家。
之后的约一年时间里,这个家一直遭受着长子的家庭暴力,以致佑介愤然写下“要是那浑蛋死了就好了”的话。
而二月十一日,佑介死了。
想到这里,我依稀明白这栋房子里为何弥漫着阴森的气息了。说得神秘一点,我们感受到的,是类似诅咒的东西。而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,沙也加记忆的消失会不会也是受这种诅咒的影响。
正要往下细想时,沙也加蓦地发出一声尖叫。因为太突然,我条件反射似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。
沙也加呻吟着,在床上扭了几下身子,就像蛇痛苦挣扎时的动作。我急忙来到她身边,抓着她的肩膀摇晃。
“怎么啦,快醒醒!”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脸。
她微微睁开眼睛,漆黑的眼珠转了转,仿佛在寻找什么,然后看到了我。她的肩膀不易察觉地颤抖着。
“怎么回事,做梦了吗?”
沙也加捂着苍白的脸颊,四下张望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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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黑色的花瓶,绿色的窗帘……”她眼神恍惚地呢喃。
“什么?”
“确实有呀,黑色的细长花瓶,绿色的窗帘,那个房间,我走进去了。”
“哪个房间?”
“在那里。”说着,她站了起来,摇摇晃晃地走出门,我拿着手电筒追了上去。
沙也加下到一楼,穿过客厅,走向餐厅,但中途在短廊停下脚步。“怎么了?”我问。
她指着墙壁,“就在这里。”
“这里?什么在这里?”
“门啊。”
“门?”
“这里有扇门,我走了进去。房间里有黑色的花瓶和绿色的窗帘。在那里,我……”
说到这里,沙也加倒在了地上。
。”
“哦,那个啊。”
我小时候没做过这种事,所以总觉得只有童谣里才会出现,没想到实际上这样做的大有人在。
我用手电筒顺着柱子往下照,最下方的记号距离地面约八十厘米,那里不仅画了线,还写了一行字。
“上面写了什么?”沙也加问。
我辨认着模糊不清的字迹,“佑介三岁五月五日”。
“哦,果然是为了比身高画上去的。”沙也加点点头说,“这是佑介的成长记录啊。”
“但如果是这样,你不觉得奇怪吗?”
“为什么?”
“你看最上面那条线,怎么看都超过一米七了。”
“那又怎样……”沙也加张着嘴停住了,接着一下子闭上了嘴,瞪大了眼睛,说,“佑介小学六年级就去世了。”
“六年级的话,也就十一二岁吧,就算孩子发育得很快,也不可能长到一米七啊。”
“那这条线刻的是谁的身高?”
“如果不是佑介,那就是他哥哥了。”我重又用手电筒逐一照着柱子上的记号,“说不定跟弟弟一样,也在什么地方刻了名字。”
“说得也是哦……”
因为找不到确切的答案,我们陷入了沉默。
“回到门的话题,”我对沙也加说,“你确实记得这里有扇门,你推开门走进了房间?”
她默默地点了点头。
“除了花瓶和窗帘,对那个房间你还有别的印象吗?”
“别的印象……”她那无神的双眼望向手电筒照不到的黑暗处。“好像很暗……一片漆黑。”
“你在那个房间里做了什么?发生了什么?”
“发生了什么……我不知道,想不起来。”沙也加双手抱头,然后抬头望着我,眼中带着怯意。
“怎么了?”我问。
“虽然想不起发生了什么,但总觉得很可怕。”
“可怕?”
“对。一想到那个房间,我就有种莫名的不安,内心深处仿佛有另一个自己在说,不能再探究下去了。我似乎很抗拒想起当时的事情……”她支撑不住似的靠在了旁边的墙上,“头开始痛了。”
“先休息一会儿吧。”
我再次扶她坐到客厅的沙发上。她弓着腰,把脸埋在双手之间,胳膊倚在并拢的腿上,背还在微微发抖。
看到沙也加的情形,我心知肚明,她描述的情景绝非凭空虚构。但摆在我们面前的现实是,她所说的地方既没有门,也没有房间。这该如何解释呢?或许最合理的结论就是她的确记错了,但她为什么会产生错觉呢?
这问题一时半会儿恐怕也找不到答案。就这样,我们面临的谜团越来越多。无法理解的事情堆积如山,我们无路可退,却又解决不了任何问题。一味沉浸在无力感中也无济于事,我把沙也加留在一楼,独自回到二楼御厨夫妇的房间,准备把问题逐一攻破。
从地上的工具箱里取出锤子和螺丝刀,我来到保险柜所在的壁橱前。
保险柜虽然老旧,但看上去很坚固,柜门和柜体之间几乎是严丝合缝。我把螺丝刀插进狭窄的缝隙里,试着撬了一下,里面传来轻微的嘎吱声,但门并没被破坏。我换了个地方再试,依然是同样的结果。反倒是螺丝刀快要折断了。
我觉得撬锁是最快捷的办法,但密码锁也结实到顽固的程度。我把螺丝刀插进缝隙,用锤子敲了敲,声音倒是挺大,效果却微乎其微。不过反正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,就先干上一阵再说。
忙活了足足半个小时,保险柜的门和锁都只是略有松动,和动手之前几乎没什么区别。我有些泄气,把工具丢到一边,又在摇椅上坐了下来。
我开始觉得,与其琢磨怎样撬开保险柜,或许寻找保险柜的密码才是捷径。保险柜的主人为了防止忘记密码,很可能会写下来藏在某个地方。
我站起身,走近御厨启一郎的书桌。这里沙也加刚才已经查看过。
她说没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,事实上也确实如此。照理既然摆了张书桌,多少总会写点笔记什么的,但这里完全没有书和笔记本的踪影,不,应该说只放了一本笔记本,还是崭新的,里面一片空白,什么都没写。
我离开书桌,用手电筒照着房间的各个角落,期待找到藏保险柜密码的地方。不过户主有没有这份童心还是个很大的疑问。
无意中看到窗边的天文望远镜,望远镜旁有一个看似放置备件的木箱。打开箱盖一看,里面是用布包起来的替换镜头和滤光片。
另外还有一张观测记录用纸,上面用黑色墨水写着“七月二十五日清晨水星观测”,笔迹和那些信上的相同,应该是出自御厨启一郎之手。
但我想不出这张纸有什么用处,便又回到保险柜前,拿起锤子和螺丝刀,再次全力以赴地开工。
刚敲了十来下,感觉身后的门开了,回头一看,沙也加走了进来。
“把你吵醒了?”我问。
“没有,是我精神亢奋得睡不着。”
“可以理解。”
沙也加坐到床上,“我在想父亲的事情。”
“哦。”
“我在想,为什么从这栋房子的存在到受御厨先生关照的事,父亲都对我只字不提呢?”
“刚才不是说过了,是因为牵扯到他以前犯的错误吧。”
“是吗?可我觉得,他大可以把这一节含混带过啊。”
“那你认为是什么原因呢?”
“虽然不是很确定,不过我想也许是为了我。”
“为了你?什么意思?”
“父亲可能是担心我会想起过去的事情。他觉得如果我知道了这个地方,回到这里,就会恢复记忆,所以才什么都没告诉我。”
我玩弄着手里的锤子和螺丝刀。
“这样的话,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错误的啰?”
她摇摇头,仿佛在说她也不知道,然后又拿起之前读过的那叠信件。
“这些信为什么会在这里呢?如果是收信人保管还好理解,但持有信件的却是寄信人,你不觉得奇怪吗?”
“会不会是出于某种原因,中野政嗣把这些信还回来了呢?比如启一郎过世后,送给家属作为纪念。”
“倘若是这样得来不易的珍贵信件,为什么离开这里时不一并带走呢?关于佑介的日记,也同样存在这个疑问。”
我低吟了一声。对于这家人为何突然消失的问题,我还没有任何头绪。
“还有,”她说,“为什么每封信都只有信纸,干吗不装在信封里呢?”
“应该是丢掉了吧。”
“出于什么目的?”
“不知道。”我被问得一头雾水,“你想说什么?”
“也不是想说什么……”她依旧把玩着那叠信说,“只是我突然想到,我们还不知道这个家的地址。”
“地址?”
“对。”
“怎么会不知道地址呢?嗯,是长野县小海町……”
我话还没说完,她就开始摇头。
“我不是说这个。一般一个家里至少会有一样显示家庭地址的东西吧?比如名片啊、寄来的明信片啊什么的。可是这里根本没有这类东西。”
“听你这一说,还真是这样。”我叉着腰,看了看周围,“你的意思是,有人刻意这样做的?”
“只能这么想了,不是吗?一般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啊。但这样做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呢……”
我们沉默了片刻。又是一个找不到答案的疑问。我转向保险柜,把螺丝刀插进密码锁缝隙,用锤子敲打起来。
“这个保险柜能打开吗?”沙也加担心地问。
“很难说,现在刚撬松了一点。”
“要是能轻易撬开的话,就不是保险柜啦。”
或许她本意并非开玩笑,不过这句话还是让我放松了不少。
“可不是嘛。”
正笑着,冷不防螺丝刀一滑,反应过来时已经迟了,锋利的刀尖划伤了左腕,刚好是在手腕和肘部的中间位置,血登时流了出来。
“啊,糟了!”
“没事,不算严重。”我从口袋里掏出手帕。
“你等一下,我去拿急救箱。”沙也加说。
“急救箱?”
“在厨房里,我刚才发现的。”
过了两三分钟,沙也加回来了,手里提着一只茶色的小箱子,箱子的侧面有一个红十字标志。
“这个放在厨房里?”我问。
“是啊,在碗橱最下方的对开门柜子里。”急救箱里头痛药、肠胃药和外用药膏基本都有,所有药品都没有拆封的痕迹。
“外伤药也有哦。”说着,沙也加拿出一个细长的药盒,里面是一支管状的软膏,同样也没用过。
“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药,我不大想用。”
“生产日期是十年前。”沙也加看着药盒侧面说。
“那还是算了。”
“好吧,我就简单包扎一下。”
她把没开封的纱布敷在伤口上,再帮我缠上绷带,手法十分娴熟。当我这样夸奖她时,她把绷带放回急救箱里,一边说道:“我给美晴包扎习惯了。”
“美晴经常受伤?”
“嗯,被我弄伤的。”
我一时无言以对,只恨自己说话太冒失。
她自嘲似的耸了耸肩。“我自己把她弄伤,又自己给她治疗,很傻吧?”
我没作声,摸了摸包好的绷带,想找点别的话题,便朝急救箱看了一眼。
我发现箱盖的内侧有一个口袋,好像是放挂号单和健康保险证的地方。伸手进去一摸,却只找到一张小小的卡片,既不是挂号单,也不是保险证。
卡片上标着“家庭健康卡”的字样,内容包括主治医生的联系方式、每个人的老毛病和常用药品等。虽然每一栏都是空白,但写出了家庭成员的姓名。
上面并排写着御厨启一郎、藤子、佑介这三个名字。藤子应该就是佑介的母亲,也就是被沙也加称为“老奶奶”的女人。
血型那一栏,只有启一郎的名字下写着:O型。
“父亲是O型啊。”说着,我把卡片递给沙也加。
“O型?”不知为何,她看着卡片时的表情有些阴沉,过了一会儿喃喃地说,“不对劲啊。”
“怎么了?”我问。
“佑介在日记里提过自己的血型,如果我记得没错,应该是……”说到这里,她抓起手电筒走出了房间,我急忙跟在她后面。
来到客厅后,她从茶几上拿起日记,哗哗地翻了起来,神情也变得很严峻。
“找到了,在这里。”她把日记本给我看。
那篇日记之前不经意地扫过,写的是佑介在学校接受体检的事。
五月十九日 晴
今天参加了体检。我个子又长高了些,真开心。但体重却没多大变化,真是奇怪。体检后又做了血液检查,化验了血型。血型一般分为A、B、AB、O四种。另外还有Rh阳性和阴性,据说几千人里只有一个是阴性的。我是AB型,Rh阳性。近藤同学有一本通过血型看性格的书,不过一点都不准。回家后,我问妈妈是什么血型,妈妈说不知道。好像以前的人都不大知道这个。我还想问问爸爸,但他今天加班不回来。
我看了眼沙也加,“佑介是AB型?”
她默默地点头。
“原来如此,果然很奇怪。”我说,“既然父亲是O型,不管母亲是什么血型,孩子都不可能是AB型。”
,安着和拉门同样花纹的门。打开一看,里面空荡荡的,连上下隔板都没有。
我退后一步,审视着整面墙,顿时心生疑窦。墙的总宽度为一间半,其中半间是壁橱,那么剩下一间的凸起部分又在哪里呢?这面墙的另一侧是客厅,但那边并没有相应凹下去的部分。
我敲了敲墙壁,传来空洞的声音。
一阵不安袭上心头,我仔细观察着墙壁,却没发现任何异样,于是又注目细看壁橱。发现侧面的三合板上,齐腰的高度钉着两块看似把手的大木片。我抓住前后摇了摇,那块板明显没有固定,咔嗒咔嗒地晃动着。
我钻进壁橱里,两手抓住两个把手,试着往上拉。三合板向上滑动,下面出现了空隙。我顺势再往跟前一拉,板子轻而易举地脱离了墙壁。
随即出现的空间里,堆放着各式各样的零碎物品。那一刹那,我的心情就像发现了遗迹的考古学家。
“帮我把手电筒拿过来!”我大声叫道。
很快沙也加拿着手电筒过来了。看到壁橱中的我和这个秘密储物间,她登时愣在那里。
“这是什么?”
“我现在正要着手调查呢。”我接过手电筒。
那里放着罐子、餐具和金属装饰品等,每一样都落满了灰。
“有可能是以前放在老屋的东西。”我说。
“让我看看。”
听沙也加这样说,我便从壁橱里退了出来。她一钻进去,马上把手伸向里面。
她拿出来的,是一只黑色的细长花瓶。那一定是她屡次提到的,放在她记忆中那个房间里的花瓶。
沙也加拿着花瓶,缓缓转向我。
“那个房间果然存在。”
“你确定就是这只花瓶?”
她的视线又落到花瓶上,伸手擦去上面的灰尘后,花瓶上露出白色花朵的图案。
“我确定。”她点头说道,“我以前见过。”
“现在换我进去吧。”
我再次钻进壁橱,开始查看其他东西。我找到一个硬铝合金的盒子,打开一看,里面装着镂空的橡胶垫,像是天文望远镜专用的,还有几张二楼见过的观测记录用纸。
“喂,你不觉得这个好像被烧过吗?”沙也加在旁边说,她正摩挲着一个装茶具的木箱,那木箱看上去黑黑的,但并不是涂上去的颜色,而是被烧焦留下的痕迹。
“果然。”
我留心看其他东西是不是也有类似的痕迹,很快又找到一个烧掉了右手的塑料娃娃和一只烧得焦黑的日式木屐。这些东西都说明了一个事实。
“火灾吗?”说完我点了点头,“原来如此,又一个疑问解开了。”
“怎么说?”
“就是老屋的结局啊,现在知道是起火烧毁了。但有人深深眷恋着那栋房子,决心把被烧毁的房屋原样复制出来。”
“但那时没重建放有这只花瓶的房间?”沙也加握着花瓶说。
“很可能火灾就是从那个房间烧起来的,所以他不想再复原,而是在原来的位置设计了这个隐秘的储物空间,存放老屋火灾后剩下的东西——应该就是这样吧。”
“火灾啊……”
沙也加定定地望着花瓶,似乎在回忆很久远的往事。大概是听到火灾二字想起了什么吧。
“你父母有没有跟你说过火灾的事情?”
“可能说过,”沙也加无力地摇头,“但我忘了。”
这也难怪,我点点头,继续查看那堆老屋的遗物。不久我找到一只圆形的小闹钟,虽然金属边框已经生了锈,玻璃上也伤痕累累,但盘面和指针依然完好。
指针指向十一点十分。
我把它拿给沙也加看。
“我终于知道这个时刻的意义了,一定就是火灾发生的时刻。”
她不住地眨着眼睛,然后轻吐了一口气。
“原来是这样……但为什么要把这栋房子里的时钟全都调到这个时刻呢?”
“或许是表示在这个时刻之前,老屋一直存在着,而到了十一点十分,一切都逐渐化为灰烬。当然,除了这里面的东西。”我用手电筒照着秘密储物室。
这时,什么东西闪了一下。就在墙壁的内侧,和我身高差不多的位置。
我站起身,用手电筒照了过去,发现那是个十字架。和地下室里的不同,上面有金属装饰,十分精致。
十字架旁刻着一行字。我用手指擦去灰尘后,依稀可以辨认。字好像是外行刻的,不太整齐。
我叫来了沙也加。
“你看看这个。”说着,我照亮了十字架和文字。
看到的那一瞬间,她的表情僵住了。
那里刻着“佑介安息吧二月十一日”。
吗?”思索了片刻,我决定从这个话题入手。
不知道,她摇头表示。她扬起眉毛,显然很诧异为什么我会提起这个话题。
“它是米诺斯文明的标志性建筑。其中有一个让考古学家备感困扰的房间,乍看像是专供国王使用的,但又有很多不解之谜。比如排水设施,虽然有类似的东西,却没有完工,无法正常使用。还有房间的建筑材料,楼梯用的是容易加工但也同样容易磨损的石材,而且楼梯上丝毫看不出人行走造成的磨损。这个房间究竟是怎么回事呢,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议。”
“那是什么呢?”
“学者们反复研究后,终于得出一个结论。正确答案是——坟墓。”我回答,“那是死者去往另一个世界后生活的房间,为幽灵准备的房间。简单来说,就是坟墓。”
我看到沙也加的脸色变得苍白。她双手按住胸口,望着四周,眼神充满不安,表情有些扭曲。
“这栋房子也一样?是坟墓……”
“从这个角度想,一切都说得通了。没有电,没有人住过的痕迹,自来水管恐怕也一开始就没安装。这栋房子纯粹就是个复制品,本来就不是给人住的。”
“怎么可能……不是有很多日常用品吗?”
“但缺少重要的设施也是事实啊。而且佑介和启一郎两人明明已经过世了,遗物却都摆放得好像他们还活在世上,你不觉得不自然吗?如果这栋房子是给活着的人盖的,那些东西应该早就收拾掉了。事实上这栋房子是给死去的人住的。你看到那个柱子上的刻痕了吧,那是想象着佑介在另一个世界成长的情形,在柱子上刻下的身高记录。”
说到这里,我感到自己的话有些令人毛骨悚然,背上不禁掠过一丝寒意。
“可是,特意建造这么大一栋房子,就为了当作坟墓,这也太……”“不,其实不算太奢侈。因为土地费花不了多少钱,也不用安装电线、煤气和自来水管,只要盖个房子就行了。正因为如此,才会选择这个偏僻的地方。在这里不会引人注目,只是多费些功夫而已。最让我佩服的是佑介书架上的书,那整整一排关于蒸汽机车的杂志和书籍,全都是为了再现过去而从旧书店淘来的,实际上佑介的收藏大部分都已在火灾里烧毁了。”
“所以才会有那么老旧的书啊。”说完,沙也加朝我手上看了一眼,“这本日记倒是没烧掉。”
“这个吗?”我端详着手上的日记,“可能它没放在书架上,而是慎重地保管在别的地方,所以幸免于难。”
“听起来很讽刺啊。”
“是啊。”恐怕没烧掉的东西也不多了,也就是存放在壁橱的秘密空间里的那些杂物了吧。天文望远镜应该是放在铝盒里才得以平安无事。
“如果的确如你所说,那到底是谁盖了这栋房子呢?”
“有两个人有这种可能,就是佑介的父亲或祖母。虽然很难想象一个虐待儿子的男人会盖这种祭奠儿子的房子,但丧子之痛唤醒他内心的亲情,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事情。”
沙也加手托着脸颊问:“那我父亲又做了些什么呢?他干吗时常来这里?”
“既然这里是坟墓,他来的理由不就只有一个了吗?”我看着沙也加,见她没有回答的意思,便接着往下说,“那就是扫墓啰。”
“给佑介扫墓?”
“没错。”
“冰箱里放着罐装果汁,还有父亲讨厌的咸牛肉罐头。”
“那想必是佑介爱吃的食物吧。”我静静地说,“扫墓时带的供品,一般不都是死者生前最喜欢的东西吗?”
沙也加沉默地低下头,只发出呼呼的声音。过了一会儿,我才意识到那是她鼻子里发出的呼吸声。
“玄关的门也钉死了呢。”她抬起头说。
“那是为了防范盗贼吧。”我回答,“不过小偷肯定以为这里是别墅才会图谋不轨。”
“这样啊……”她倚在旁边的墙上,“这么说来,我们从昨天起一直待在坟墓里?”
“感觉后怕吗?”
“有点。不过,”她仰头望着天花板,“一想到建造这座坟墓的人的心情,更多的还是悲哀。”
“我也有同感。”
我们回到客厅。在得知这里实际上是坟墓之后,原本在我们眼中落满灰尘的沙发和家具顿时透出了威严感。真是不可思议。
“我们俩简直跟印第安纳·琼斯一样嘛。”
“确实。”我同意。那是我们一起看过的电影。
“对了,既然这里是坟墓,遗体会不会也埋在下面?”
“我想不会,因为处理遗体需要办理相应的手续。”说完,我歪起脑袋,“不过也难说。”
“的确难说,”她说,“毕竟都特意造了这样一座坟墓了。”
“是啊。”“如果埋在这里,会不会是在那个隐秘的壁橱下面?”
“有可能,因为那里安了个十字架。”说着,我又想起一个小小的疑问,“地下室也有一个十字架,那又是怎么回事?”
“因为那里是坟墓的入口?”
“也有道理。”
但我总觉得无法释怀,于是拿着手电筒起身去地下室。沙也加没有跟来。
走入地下室后,我再次观察起那个十字架。那是木片做的,十分简陋。为什么不做得像样点呢?
我用手电筒照了照十字架四周,旋即发现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一些划痕,是用小刀之类的东西在水泥墙面上刻下的。
我从口袋里掏出手帕,擦去表面的污垢。我的预感应验了,那里也刻着文字。
。
关于这个问题,您作了如下解释。
您说,雅和嫌特地去地下室取暖炉用的煤油太麻烦,所以经常在房间里备有一个煤油罐。
我们从原家务女佣仓桥民子那里也得到了同样的证词。
然而我无论如何都难以理解。从火烧后的痕迹来判断,雅和的书房里陈设的都是高档家具和日常用品,既厚重又雅致。在如此富丽堂皇的房间里,放上一个像煤油罐这样煞风景的东西,即便是在不起眼的角落,都是很难想象的事情。
坦率地说,我至今仍坚持最初直觉的判断。是的,就是那个曾经让夫人大发雷霆的不祥推测——这场火灾很可能是父子俩同归于尽的结果。
从现场找到的佑介的手套,也证实了我的推理。在我代为保管的这双手套上,手指的第一关节和第二关节之间留下了清晰的咖啡色细纹。那明显是锈迹。为什么会沾上这种锈迹呢?我思考了所有的可能性,其中最有说服力的就是,这是搬煤油罐时留下的痕迹。那个煤油罐上有一个细细的金属把手,如果把手上生了锈,戴着手套拎起煤油罐时,就会留下几乎相同的痕迹。
所以我将那双手套保管了一段时间。
但鉴定的结果,无法确定手套是否曾用于搬运煤油罐。既然无法确定,也就不具备证据上的价值,相信夫人也很清楚。
其他还存在几处就单纯的火灾来说很可疑的地方,但都缺乏决定性的证据,无法为父子同归于尽说提供强有力的支持。
虽然心有不甘,我还是决定对这次的案件就此罢手。事实上这也是客观因素的限制,另外又发生了一起重大案件,我不得不将精力转移到那里。
今后恐怕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,希望您保重身体,尽快从悲痛中走出来。
在署名后还有一段附言:
又及最近接到一起奇怪的通报。二月十一日,也就是案发当天,有人在动物园看到您二人的身影。从时间上看,这是不可能的事情,夫人您自己也说那天是独自外出购物,所以完全不吻合。我们向那位通报者这样解释了,但他似乎并不是很信服。估计他是看到了一个长相和您相似的人吧。
读完后,我把信纸递给了沙也加。她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。趁这时候,我查看了一下随信寄来的那双手套,的确如刑警小仓信上所言,手指的部分有一道咖啡色细纹。
“怎么会这样!”我禁不住喊出声来。佑介的死,果然还是和复杂而丑恶的人性有关吗?
“同归于尽……”沙也加喃喃道,“火灾原来不是单纯的意外吗?”
“好像不能确定吧。那个刑警也只是推测而已。”
“但他在信上说,火灾存在很多疑点,包括这双手套也是。”她盯着我手上的手套说。
“在书房的废墟里找到煤油罐,的确很可疑。”我说,“警方本来也准备认真调查一下吧。”
沙也加似乎从我微妙的措辞里听出了弦外之音。“什么叫‘本来’?”她立刻问道。
“御厨启一郎是法官,当然在警察里也很有人脉。因为这层关系,警方很可能没有深究。倘若御厨夫人再向警方高层提出请求,希望他们放弃深入调查,那就更不必说了。”
“你是说,御厨夫人明知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同归于尽,却想要隐瞒真相?”
“有这种可能。”我回答,“换个角度看,警察没有积极地调查,正说明这场火灾并非单纯的失火。”
沙也加目光再次落到信纸上,随即又抬起头。“如果这场火灾真是企图与对方同归于尽的谋杀,那么策划者是谁?是父亲雅和,还是……”
“根据刑警小仓的推理,应该是佑介。”
这个答案似乎在她的意料之中,她并没有显出吃惊的样子,看她的表情,更像是为担心的事情成为现实感到沮丧。
“如果搬运煤油罐的是佑介,这也是顺理成章的结论。”
“火灾发生在中午十一点前后,而且二月十一日是休息日,说不定御厨雅和还没起来呢。他好像很喜欢喝酒,这时候宿醉没醒也有可能。要是佑介打算和他同归于尽,这正是绝佳的时机。”
“他是怎样放火的?”沙也加问道,目光中带着一丝怯意。
“这个嘛,就是最传统的做法吧,趁对方睡着时洒上煤油,点上火。很简单,小孩子都会。”
“然后他自己怎么办呢?跳入火海?”
“应该是吧。”
我这么回答后,沙也加一直沉默着,定定地望着我的眼睛,仿佛在说,会是这样吗?
“你有不同看法?”我问。
“那种事情,他做得到吗?”她沉吟着,“那种可怕的事情。”
“当时佑介饱受父亲的折磨,从日记里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。人嘛,一旦被逼到绝境,就会做出难以置信的事情来。”
“这我知道。”沙也加以手支颐,微侧着脸,依然无法释怀。
我把手套放回信封。“不管怎样,我们已经无法进一步推断了。所谓佑介蓄意和父亲同归于尽的说法,也只是这个刑警的推测而已。”
“是啊。”她小声回答,目光飞快地扫着信。接下来引起她注意的,是信末的附言部分。“这段附言,”她指给我看,“是怎么回事?”
“没什么意义,肯定只是碰巧看到一个长相相似的人。”
“可这种无关紧要的事,他为什么要特地写在附言里呢?”
“或许在他看来,这是个有意思的插曲吧。”“我不这么想。”她摇摇头,“而且你不觉得这起通报本身就很蹊跷吗?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……”说到这里,她舔舔嘴唇,一边整理着思路。理清头绪后,她接着说道:“就算在火灾发生当天看到了相关的人,但为这事特意向警察通报,不是有点奇怪吗?那个时候御厨夫人在哪里,跟火灾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啊。如果说警察怀疑是夫人纵火,为了证明她当时不在现场还可以理解,但从信上的口气看,又不像是这个意思。”
听她这样说,我又把附言部分看了一遍,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。
“你也觉得蹊跷吧?”沙也加紧盯着我问。
“这很难说。”我谨慎地回答,“毕竟总有些人一看到发生鸡毛蒜皮的事件,就连明摆着不相干的线索也要向警察通报,说不定这个通报者也是这种人。而刑警小仓把这件事写在附言里,应该也没有什么重要的意义。”
“是这样吗?”
“那还有什么可能性?”我反问道。
沙也加将视线投向窗外,咬着右手食指,足足考虑了三十秒。“动物园……”她小声说。
“嗯?”我追问,“你说什么?”
她看着我。“我对‘动物园’这个地方有印象。火灾发生当天去了动物园……火灾和动物园……”她把脸埋在双手里,盯着空中的某个点,“我有种感觉,这两者之间不是毫无关联,而是存在某种联系。”
我勉强笑了笑,把手搭到她肩上。“你太累了,才会对这种细枝末节也这么在意,给它加上本来不存在的意义。”
“不是这样的,我是真的想起了什么。”说完,沙也加又念叨了几次动物园,仿佛坚信那是唤回记忆的咒语。
“我们去吃饭吧,调剂下心情比较好。”
“对不起,你让我安静一会儿。”她的口气前所未有地强硬。我不由得一怔,信封从手上滑落。这声音让正埋头苦想的她回过神来。她对刚才的话感到有些抱歉,泛起一丝苦笑。“不好意思,明明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,却还……”
“那没什么啦,我只是觉得太钻牛角尖也不是好事。”
“是啊。”她点点头,“你说得没错,调剂下心情或许更好。你买什么吃的了?”
“也没买多少。”我拎起放在地上的塑料袋。
“那我们下去吃吧。”
“你先去好了,我把这里稍微整理一下。”
“嗯。”
沙也加走出了房间。确定她下了楼后,我来到房间角落的衣柜前,打开下面的抽屉,从里面拿出一本《圣经》。
刚才沙也加提到动物园,让我想起了一件事。昨天检查这本《圣经》的时候,里面夹着动物园的门票。不过当时没怎么留意,连日期也没看。
门票夹在《圣经》中间的地方,是撕得不太整齐的三厘米的票根。共有两张,一张是成人票,另一张是儿童票。
而日期是——
没错,虽然模糊不清,但的确是二月十一日,年份也一致。这不可能是偶然。刑警小仓信上提到的那个通报者说的是实情,火灾发生当天,御厨夫人确实去了动物园。
而且很显然,她不是一个人去的。
信上的附言部分也提到,通报者看到的是“您二人的身影”。那张成人票当然是夫人的,但儿童票是谁的呢?不用说,不可能是佑介。
一阵不祥的冷风从后背吹过,指尖像被冻住了一般,连门票都险些掉落在地。
我把门票重新夹回《圣经》,关上抽屉。但就是这两个简单的动作,我也做得异常僵硬。
背后传来嘎吱一响,我屏住呼吸,回头一看,沙也加正诧异地望着我。
“你在干吗?”她问。
“噢,没什么。”说着,我站起身来,“就是看看抽屉里有什么东西,里面只有一本旧《圣经》。”
我一边说,一边飞速思索如果她提出要看一看,我该如何应付。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,急得腋下直冒冷汗。
“既然是基督教徒,有《圣经》也不稀奇啊。”她说。
“说得也是。”
“我们下楼吧。”
“好。”
我暗自松了口气,跟着她走出了房间。